第六十章
白制服熟練地更換好了進入檔案庫的服裝。
這間特殊的更衣室內, 燈光慘白而明亮,投下來的影子也格外清晰。
由于只有頭頂一個光源,白制服每次動作的時候, 身下的影子總會随着角度不同, 變幻出不同的模樣。
“嗯?”
他正一邊往暗門處走, 一邊系着脖子上的紐扣,在門卡滑過牆壁的那一瞬間,習慣性掃過四周的目光突然微微一頓。
奇怪。
怎麽總感覺哪裏有點違和。
白制服原地站定片刻, 視線又在狹小的室內來回巡視一番。
實在是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後,他才壓下心底那絲疑惑,大步穿過如同黑科技一般的半透明暗門,走入了地下。
而他也沒有注意到, 走動間地上搖曳的那些影子, 偶爾總是會像網絡不好有延遲一樣,卡頓出一條小小的……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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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未免也太考驗快速學習能力了。
祁知辰悄悄把自己藏進無時無刻不在變幻着形狀的影子之中, 還得時時刻刻繃緊精神, 随着影子形狀的變化而改變身形。
一不小心就會在地上的影子裏,戳出一條多餘的邊緣出來。
随着白制服走動, 兩旁的光源也在不停變幻,帶來的影子也如同萬花筒裏的花紋一樣,看似規律地變幻着。
走了十來分鐘,又穿過了幾道身份驗證關卡後,白制服才終于站定在了一處屏幕之前, 表情嚴肅地在上面操作着什麽。
祁知辰才能夠稍稍歇一下。
不得不說,密碼在某些時刻, 随機的運氣可比自己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要好多了。
雖然這次随機的數字,996——聽上去不似罵人, 勝似罵人。
但好歹對應的異族也算是幫他解了一劫。
這種叫做影妖的異族,已經完全抛棄了常規意義上的形态。
本體就是個飄忽不定的影子,潛藏于與現實相對的龐大影子世界中。
影子世界和夢境世界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祁知辰沒急着将自己沉浸入影子世界裏,反倒艱難地維持自己藏在這個白制服的影子裏。
他想跟着這個人。
如果沒猜錯,這種重重機關才能進入的場所,一般都非同尋常。
祁知辰良好的法制觀念在連日的二十四小時連軸轉之下,已經岌岌可危。
影妖雖然是影子,但也沒法跟真實的影子一樣随着光源變化。
因此在剛剛變成影妖的前十分鐘,他一邊要努力吸收猛然間出現在腦子裏的全新知識,一邊還要運用其不熟練地軀體變化能力,來把自己的身形藏好。
可惡,這白制服怎麽不是個禿頭。
差點他就因為多變了根頭發而暴露了。
祁知辰趁着白制服的視角盲區,悄悄地打量着四周。
這裏看上去像個圖書館,但是更開闊一點,矗立着許多書架。
書架和書架之間的也隔得極開,因為光源而投下的影子,基本上都連接不到一塊去。
這讓他很難做啊。
因為在現實世界,影妖沒有辦法跨越兩個不連續的影子。
雖然他可以在人家頭頂上直棱出來一根鶴立獨行的呆毛,但只要這位白制服真實投下的影子沒有和旁邊的書架融合,哪怕他把呆毛拉得再長,也沒法夠到另一塊影子。
當然了,在影子世界裏,他是不受限制的。
眼看着白制服又開始走動,祁知辰連忙藏好,讓影子般的身軀随着真實的影子而變動,直到此人繞過了兩三排書架,站定在了其中一個面前。
此時,他投下的影子正好和書架的影子融合在了一起。
祁知辰猶豫了一下,還是順着連接處鑽入了書架的陰影裏。
随後在整面書架那些細小的影子裏開始穿梭,強壓着內心那一絲尚未泯滅的法制觀念,“正大光明”地閱讀起了特異局的絕密資料。
這一份——這跟他語文課上半夢半醒間寫下的字有得一拼的文件是什麽鬼?
這一份——論花靈彩色頭發對于野生動物保護和大氣污染之間聯系的……綜述?這玩意居然還被珍藏了起來?
這一份——細小如同蝌蚪般的影子停了下來。
這份資料比起其他的,材質明顯特殊許多,上面的字跡似乎是使用了特殊的墨水,不同角度看過去,居然還透着七彩的光芒,一看就不同凡響。
哦哦,應該就是這個——
每一頁紙之前都不是完全嚴絲合縫,細小的縫隙裏就會有影子存在。
祁知辰如同貪吃蛇一樣,飛速劃過整份資料,越看越覺得不太對勁——
人類的精神與意志,往往與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挂鈎,而它出現的頻率也深刻影響着我們的精神狀态。
一旦它從一對,變成了一個,世界将會大而不同。
或許可以這樣說,自從我們踏入了人生的旅途,終其一生其實都不過是尋找那樣的一對存在,如果更理想化一點,也許可以再多點,更多一點——
所以我強烈建議情報部特化攻讦小隊廢棄單休制度,恢複原來的雙休,雙休萬歲!
祁知辰:“……”
特異局裏面的人,精神狀态真的OK嗎?
他停留在這份薄薄資料的最後一頁,還沒回過神來,栖身的資料突然被猛地抽走。
祁知辰沒反應過來,下意識流淌到了另一份資料上。
白制服兩根手指捏着這份豪華資料,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外圈的文件分類就是亂,這材質,應該是成部長以前的日記本?據說要銷毀的,怎麽還漏了一份。”
祁知辰:“……”
“也不知道寫了什麽,有點好奇——”
祁知辰:“……”
他替人尴尬的毛病要犯了。
“不行,怎麽可以偷看部長的隐私,”白制服在最後一刻,還是守住的本心,“和今天的其他資料放一起銷毀吧,真是,都什麽時代了,電子化那麽久還有這麽多紙質文件,碎紙機都要冒煙了……”
他腳步聲逐漸遠去。
這裏還只是外圈?
眼看着白制服已經原路返回,這附近又空曠到沒有連接在一起的影子,他隐約看到了另一扇通往更深處的門。
從現實世界,看來是過不去了。
而影子世界——
祁知辰猶豫了一下,小小的一縷黑色身體,宛如沒入湖泊的水滴一樣,消失在了書籍投下的影子中。
眼前驟然陷入了一片黑暗,這裏沒有一絲光的存在,但影妖卻能夠看清一切。
嗯……看清也沒用。
這裏到處都是漆黑的剪影,本質其實是現實世界此時此刻影子的合集,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比起高數題還讓人費解。
如果想要出去,只需要選擇一個影子,這樣就可以從現實世界相應的影子裏出現——
這種機制讓影妖實現了可以在全世界自由跳躍,但是也帶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現實世界尚且分不清路和路,平面化了之後,這眼前一塊塊跟刀削面一樣的,到底是哪跟哪啊?
高德不考慮進軍影子世界嗎?
祁知辰下意識游動了一下,本來他的右手邊就是那一小片代表書籍的影子,結果一動,影子世界跟着晃動,連好不容易的定位點也消失了。
嗯。
既來之,則安之,随便找塊影子出去吧。
祁知辰嘆了口氣,找了塊看上去像一個幼兒園小朋友畫的不規則三角形一樣的影子一頭紮入。
出水——出影子之後,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群胖滾滾的企鵝。
很好,這個方向是南極。
他重新回到影子世界,估摸了一下,換了個方向,又找了塊看上很像人形的影子鑽進去——
這是個在水底下撓屁屁的北極熊。
不錯,這個方向是北極。
這一南一北确定了,影子世界的地圖還遠嗎?
祁知辰再次找了個有點像大象的影子鑽入,決定定位一下亞洲所在區域,随後他一頭鑽出,只聽耳邊嘩啦啦的一陣水聲——
大象在喝水嗎?
眼前逐漸清晰,只見霧氣朦胧之中,居然是一片片現代社會才會存在的瓷磚。
他鑽出來的那一片影子被更大的一片影子遮擋起來,很快一道細長凄厲的貓咪叫聲和水聲交融在了一起,伴随着男人無奈的聲音:“小祖宗,又在叫什麽?洗個澡我又不是淹死了,貓都像你這樣的嗎?”
這聲音怎麽這麽耳熟!?
出口處的影子一陣飛速變動,祁知辰來不及思考,連忙順着跟着影子的移動藏好自己。
随着周圍景色變幻,一個漂亮的貓貓頭影子緩緩和藏身的影子融合在了一起。
眼前的場景有種魔幻混合的感覺,似乎是一個裝修精致的大平層,靠牆的地方擺着一看就是新買的墊子食碗和貓砂盆,一只看上去剛斷奶沒多久的小三花貓仰着脖子,趴在墊子上喵喵直叫。
“喵嗷~喵嗷——”
“是想上廁所,還是又餓了,”男人無奈蹲下,輕輕戳了一下三花喵的腦門,“就不能讓我安生點嗎?知辰家的貓小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你這麽鬧騰。”
——陸、陸黎?
祁知辰一個順溜滑倒了三花喵身下的影子裏,當即就和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對上了。
哇哦,原來這小三花喵崽子,居然是被陸黎收養了嗎?
陸黎這是剛洗澡出來?
不過小貓小時候确實鬧騰。
等等,如果陸黎剛剛在洗澡,那他是從什麽的影子裏面鑽出來的——
“嗯?”
就這一愣神的功夫,小三花貓不安分地原地翻了個肚皮,祁知辰差點沒跟上,給這小貓憑空多長了一撮翹起來的毛。
也就這幾乎只有零點一秒的功夫,陸黎敏銳從察覺到了異常。
或許目力并沒有分辨出這一絲細微的不對勁,但常年戰鬥的直覺神經一個警報,冥冥中感覺到了有什麽——不正經的東西靠近了。
不正經祁知辰被這聲音吓得一個激靈,立馬竄回影子世界。
等平複好心情再次想要重新回去的時候,眼前無時無刻不再變幻着的影子世界,已經完全找不到原來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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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
是錯覺嗎?
剛剛有那麽一瞬間,總感覺有東西在看着他。
陸黎從來不會忽視任何一個細微的異常,但這一次他放開所有感知,讓電流爬遍了整棟房屋的每個角落,也沒有察覺到任何奇異之處。
難道被這小貓崽子吵出幻覺了?
陸黎按了按眉心,随後伸手在三花喵崽子肚子上撓了一下。
三花喵一個靈活扭動又把自己正了過來,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知辰家的貓大名葉綠素,小名貓大爺,至于你……”陸黎突然想起來還沒給貓取名字,不過他本來也沒确定真的要養下去。
“叮鈴鈴鈴鈴——”
就在沉思之時,放在桌上的手機發出了清脆的叫聲,陸黎起身掃了一眼,接通低聲道:“什麽事?”
這種陰間時間打電話來的,往往都沒什麽好事。
對面言簡意赅地飛速說了事情的經過,簡而言之,又有外勤任務了。
不過不算特別緊急,只是比較特殊,怕到時候臨時通知來不及,先提前說一聲。
在江城一路向南的海城的海岸線上,前幾日莫名出現了好幾宗游客精神異常事件,調查多日無果後,昨日該海城派了先遣隊潛入附近海域深海,意外在其中發現了——
“開在海裏的污染裂隙?”陸黎靠在沙發上,随手按開了電視,“有什麽調查結果了嗎?”
對面道:“沒有,最開始出于警惕,他們只在外圍遠遠測量了一下,感覺和當初定級的那個A級污染裂隙是同源。”
前段時間陸黎剛去海城出過任務,當時就隐隐覺得,那個突兀出現的污染裂隙有點不太對勁。
“雙出口的,也不是沒有過,”陸黎換了個電視頻道,“怪不得他們好幾天對裂隙的封印都沒有進展。”
對面又飛速說了一些目前所知道的情報,陸黎應了幾聲,最後道:“行,我知道了,既然他們暫時不想找外援,那就先這樣,萬一控制不住了再說。”
不同城市的特異局之間,也不是完全和和睦睦的,海城特異局實力一般,但也不是什麽事都想找其他城市幫忙。
要是偶爾一次也就算了,這前段時間才叫的外援,如今又要叫一次,面子上難免有點過不去。
挂了電話,陸黎聽着耳邊高低錯落有致的貓叫,感覺最近總有種隐隐的不順感。
他下意識地捏住脖子上挂着的人魚淚珠小手串,一邊盤一邊想着,要不要找個廟拜一拜?
話說上次和那個一家人組織談判的時候,那個火之高興的手機壁紙,似乎是個背後冒着七彩光芒的天使來着。
這是什麽新型錦鯉嗎?
也不知道轉了靈不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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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知辰經過了多番嘗試,成功大致在影子世界裏面定位到了南極、北極以及赤道的大致位置。
随後他利用所剩無幾的地理嘗試,勉強分辨出了自家所在城市的大致範圍。
這個大致,大概控制在三到五個城市大小的區間內。
物體的原型和影子之前的差距實在太大了。
早知道上學的時候老師教手影玩的時候,他就認真一點了。
再一次和動物園裏扣腳的大猩猩來了個面對面,祁知辰放棄了,随便找了個看上去一排排整整齊齊,跟墳墓一樣的影子鑽了進去。
結果這一出來,整個氣氛都有點不對勁。
影妖雖然感知不到溫度,但影子的這一頭突然出現的密密麻麻試驗臺和上面各種顏色的實驗試劑,卻莫名透出一絲森冷感。
這裏——似乎是一間實驗室。
牆壁粉刷的雪白,地板都是光潔的白色,幸好頭頂不是手術室那種各個方向照射而來的無影燈。
而這些密密麻麻排列着的試驗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場地限制緣故,靠的非常近。
比起特異局那外圈書庫的空曠來說,最好的一點就是,實驗臺投下的影子都是一個蓋着一個的。
祁知辰因此可以自由地在其中穿梭。
他本能地感覺到這塊地方透着股詭異感。
果然在繞過一個拐角之後,一排巨大的、如同科幻電影中浸泡屍體的巨大圓柱形透明儲存罐出現在了眼前。
儲存罐中灌滿了水,一排五個,每一個裏面都懸浮了一只——人魚。
這些人魚很明顯已經死去多時,鱗片都已經灰白,哪怕浸泡在水中,也透着一股幹硬。
他們的皮膚都帶着股不正常的慘白,身軀不知道被什麽物質保留了下來,沒有腐爛。
這些人魚返祖程度各異,血脈濃度高一點的,魚尾近似于正常人魚的模樣,有些血脈濃度低的,隐約能看到魚尾中透出的人腿的外形。
一股細細密密的涼意從祁知辰的身體裏滲了出來。
此時有三個身着實驗服的實驗人員走過,為首的那人手裏拎着一個冷藏箱,其中隐約可見一支鮮紅色的試劑。
趁着這三人路過試驗臺,祁知辰竄入其中一人的影子中,跟着繞過了幾道門,進入了一個如同囚牢一般的房間裏面。
房間不大,牆壁上挂滿了各色刑具和看不懂的實驗器具,中央的位置被一個凹進去的水槽占滿了。
而水槽的中央,躺着一只近乎奄奄一息的人魚返祖者。
他看上去大概二十五歲左右,血脈濃度不低,魚尾是如同天空一般漂亮的藍色,上面的鱗片卻斑駁不堪,大片大片地脫落下來,露出下方猩紅的血肉。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緩緩睜開了眼睛,瞳孔是寶石一般的碧綠色。
為首的實驗人員面無表情地放下手中的冷藏箱。
伴随着箱子鎖扣打開的咔嚓聲,這位人魚返祖者……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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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餘涼在這裏的第三年。
三年的時光,不夠他上一個大學,卻足夠将曾經恣意暢快的他,折磨成如今的模樣。
在極度地痛苦之下,很多記憶都已經模糊,他甚至已經不太記得自己如何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隐約似乎從那一場意外而來的變異開始。
懵懂被人哄騙着加入了這個組織,從最開始嘗試着流流淚水,制造一些人魚淚珠,到後面淚水逐漸幹涸,血液代替淚水,成為他在這個組織裏安身立命的本錢。
返祖者的能力,似乎會在日複一日的消磨之中漸漸退化,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原以為親切友好的組織,暗地裏開始謀劃着所謂的異族複生計劃。
或許最開始他還并不相信,直到他看到那一具具屬于同胞的屍體。
“看來你精神還不錯。”為首的實驗人員輕輕一揮手,他身後的兩人立刻會意。
一人關好房間內,确保一只蚊子也偷溜不進來。
另一人三兩步上前去,啓動了牆壁上的一個按鈕,瞬間捆縛住餘涼四肢的束縛帶緩緩收緊。
“希望你能多撐幾次,”為首的人熟練地取出注射裝備,抽藥推空氣一氣呵成,在緩慢靠近餘涼的時候,他微微一愣,“傻了嗎?在發什麽呆呢?”
餘涼怔怔地擡着頭,目光似乎落在虛空之中。
三位實驗人員害怕這個曾經強大的人魚返祖者暴動,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因此誰也沒有注意到,在他們的身後,一道如同恐怖片中鬼影的扭曲黑影,緩緩從他們的影子裏浮現了出來。
餘涼看着那個漆黑可怖、仿佛從地獄中爬出來的身影,奇異般沒有一絲恐懼,甚至有一絲解脫之感。
為首之人皺眉:“你在笑什麽?”
餘涼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原來,他剛剛居然在笑嗎?
如果世界上有魔鬼的話。
請把這一切都毀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