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杜子衡又喊一次,同時反向用力地去推郭朝陽。
“不放!說什麽都不放!”郭朝陽用漲紅的臉色同樣大聲地叫喊,他雙腿撐地,將全身每一寸肌肉的力量壓榨到極致,如傳說中力拔山兮的霸王一般憤聲怒喝,“給我起——!”
拉拽的力量驟然加倍,這一次,杜子衡被黑水拉得不斷後墜的身體竟是猛地往前進了一寸。
郭朝陽心中先是一喜,但又緊接著覺察出不對,他哪來那麽大的力氣?
側頭一看,便發現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匹小白馬,路乘咬住杜子衡的衣擺,同郭朝陽一起使力,將其回拖。
無暇去問路乘為何在此處,也無暇去打上一聲久違的招呼,郭朝陽抓住機會,與路乘攜力著,將杜子衡往回又拖一寸。
如非沒有希望,沒有人是自願墜入苦海的,杜子衡見狀也不再推拒,同樣使出全身的力氣自救,三人一起回拖,與那先前看來無比磅礴仿若不可戰勝的陰翳力量抗衡,短暫也漫長的僵持後,杜子衡被一寸寸拉回安全的陸上,黑水絲線在最後的掙扎後,無力崩斷,潰散為細小的水流,重新匯入下方奔湧的大河。
用力拖拽的慣性下,三人一起摔倒,兩人一馬倒成一團,郭朝陽看著壓在身上平安無事的杜子衡,喜極而泣地擁住對方:“太好了子衡,嗚嗚嗚……”
死裡逃生,杜子衡同樣欣喜,回擁住郭朝陽,興奮地簡直不知如何言語。
路乘本也該為他們的喜悅感染,但此時此刻,他卻是愣在一旁。
下來幫郭朝陽一起救杜子衡,是路乘的下意識所為,見到那一幕時,他幾乎未曾多想,他的身體就已經走下來,幫著郭朝陽一起那樣做了,直到此刻,他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怎樣不自量力,怎樣不可為之的事情。
陰翳是不可戰勝的,隻除非擁有完整版的光音天經,無論是身為麒麟的曾經,還是真身揭露的眼下,路乘都對此堅信不疑。
但他成功了,在失去光音天經力量,失去一切法力的此刻,他剛剛協同郭朝陽一起,救下了被陰翳捕獲即將被拉入苦海的杜子衡。
那微渺的一滴黑水對於整個苦海來說自然不值一提,它的力量不足其本體萬一,但這卻好像為路乘全然絕望的心中注入了一個可能,一個推翻曾經一切的認知,一縷在黑暗絕境中乍現的微光。
路乘抬頭望向天穹,水與火仍在呼嘯,風卷雲湧,黑白兩道身影在晦暗雲層間激烈交鋒,發出震天的聲響。
冥冥中,路乘耳畔又一次響起塵世鏡當日的所言。
“唯道與法不滅……”他看著這黑水奔湧不見半點光亮的人世,喃喃低念。
兩人擁抱數刻,終於從劫後余生的狂喜中慢慢平複下來,杜子衡側過頭,正要同路乘說話,卻見到路乘怔怔地看著下方奔湧而過的黑水,眉宇越壓越低。
突然,他像是有了什麽決意般,快跑兩步,向下躍去。
“路乘!”杜子衡和郭朝陽一同大叫,他們同時試圖伸手阻攔,可他是如此決絕,如此勢不可擋,如此一往無前。
路乘凌空躍起,凜然如飛渡大海的雨燕,而後,他被驟然卷起的浪潮吞沒,眨眼間,便消失於二人的視線。
又一次的,路乘墜入那片黑暗的幻境。
沒有光音天經的法力護身,苦痛無邊無際地向他湧來,他的靈魂支離破碎,但也許是他曾經有過類似的經歷,在瀛洲的陰翳幻境中,他已經體會過眾生的生老病死之苦,而在現實中,他也已經經歷過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苦,這八種苦痛曾經讓他沉溺,難以掙脫,卻也在跨越過後,讓他的靈魂變得無比堅韌,無數的苦痛撕扯他,卻始終未曾讓他的魂魄真正破碎,他的意識甚至還能偶爾地從其中掙脫,帶著他的軀體,在這條黑暗漫長的道路上,艱難地邁進一步。
他緩慢而不斷地行進著,抱著一種他曾經堅定不移,曾經又覺得愚蠢不可為之的執念,這條路到底可不可行,路乘仍不知曉,他只是走,向前走,走到路的盡頭,去得證他的答案。
痛苦從初時的劇烈漸漸變得麻木,幻境中無論是怎樣的景象,是病入膏肓,是萬箭穿心,是怨憤難平,是求之不得,他好像慢慢可以以一種較為平靜的心態視之了。
直到他再一次墜入幻象,這一次,路乘看到熟悉的景象,陰暗逼仄的洞窟內,血色池水在輕輕的蕩湧,他趴臥在血池邊,血水的倒影中,他看到一張蒼老又猙獰的臉孔向他舉刀。
痛——!利刃刺進血肉的悶響聲中,這是路乘此時心中唯一的想法,而在那利刃延著他的脊背不斷切割,再用那雙布滿皺紋的貪婪雙手伸進他的血肉,小心又殘忍地活活剜出他的脊骨時,他更是痛到無以複加,身體不住痙攣,難以克制地發抖。
痛苦這一瞬幾乎衝沒他的神智,並非全然來自身體上的痛苦,還有部分,來自內心那一刻的感同身受。
原來……他哥哥被剜鱗剖骨時,是這樣痛的……
淚水從路乘眼角汩汩流下,裴一鶴毫不在意,他雙手小心地捧著那截尚且帶血的脊骨,如獲至寶般地高舉,這一刻狂喜的神色,癲狂如同魔舞。
像是丟掉一堆無用的垃圾,他將路乘殘喘的屍身踹如血池中,路乘口鼻嗆入腥臭的血水,他想要掙扎上浮,可被剖掉脊骨的身體軟爛如同爛泥,他無從著力,只能在血水中不斷地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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