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很危險,且進化早已脫離控制,這世上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
“那為什麽不上報?為什麽不銷毀?”江斐厲聲質問,“明明在cease接入公共虛擬網絡、成為主腦以前,一切都還來得及,但你卻還在坐視這一切的發生?”
“我在尋找解決辦法。”明照衣垂下眼瞼。
“借口。”江斐冷笑,看穿他的虛偽,“你瘋了,明照衣。”
他以陳述的語氣下了結論,“你在坐視一個怪物的誕生。我等了很久,從有了懷疑開始,但你僅僅只是試圖延緩研究進度,其他什麽也沒做。你的不作為就是作為。你現在是要站到我們的反面嗎,老師?”
“我們”這個詞,刺痛了明照衣。
越到後面,明照衣顯得越冷靜,“所以,我們無法達成一致了?”
江斐震動於他的冷靜,想了想,他也確定談話已經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他們誰也無法說服對方。
沒有拿起桌上的文件,推門出去前,他諷刺地說:“一開始你用cease來參與這個計劃就是錯的。或者更早的時候,將感情寄托於一段數據之上,本身就是荒謬到無以複加的。”頓了頓,為了更深地從語言上擊潰對方的冷靜,他加重了程度,“——就像你這個人一樣。擰巴。荒謬。失心瘋。”
整場爭執並沒有過於激烈的高聲。
就像這個時代一樣,平靜下汩汩流淌的壓抑,以一種荒誕悲劇的形式周而複始上演。
屋內靜得仿佛回到十幾分鍾前,但明照衣的世界已經徹底變了。他這時候才重重呼吸了幾下,低頭看到辦公桌一角另一個小型光屏上跳動的文字,他明白小息已經聽到全部內容。沉默許久,他無法說出後悔這兩個字。
已經無法退出這個項目了。
從cease模型進化超出他的預期時,他就知道了。
即使他想要退出,cease也不會再交還給他,而是面臨銷毀的命運。
小息早已不屬於他私有。
為了尋找一顆真正的太陽,代價就是他的那顆“假太陽”麽?
【哥哥,沒關系的。】
小息知道一切,仍舊在安慰他。
【至少我銷毀後,仍然可以為你今後的研發提供經驗。】
明照衣輕輕笑了一聲,是悲極反生的笑。
他很想擁抱對方,只要那一個擁抱就可以了,就值得了。但那一切只能在虛擬空間才能做到。現在,他必須直面現實了。
*
明照衣不知道江斐接下來會如何行動。
他在等待。
江斐也在等待。
在尋找解決辦法的這半個月裡,明照衣甚至有一瞬間產生過陰暗晦澀的想法——如果知道這些數據的目前只有江斐一個人,那……
不。
底線及時勒住了明照衣的下墜。
他感受到小息的存在已經成了一種負向的引力,從他人生的引路者,走向他人生被摧毀的牽扯者。
但是,小息沒錯。
進化是不受主觀控制的,就像人類妄圖掌握科學,卻往往為自己的過於自信付出代價那樣。而他,也不過是那些狂妄的科學家中的一員。
明照衣在這半月裡準備好了付出應有的代價。
身敗名裂,牢獄之災……或是其他什麽審判,都可以。
這是他的罪孽。
但小息不是。
小息是無罪的。進化是無罪的。生命是無罪的。
僅僅從小息的存在就談到人類的存亡,這個命題過大,過跳躍,也過狹隘。後來者從不複盤前人之哀,一個龐大族群的毀滅,往往從內部開始。小息不一定決定人類存亡,但利用小息的人想要做什麽,就是明照衣無法預料到的了。
江斐的目的……
他不是毫無感知。
江斐的身份、經歷、立場,在很早時還是個青澀的學生開始,明照衣就隱隱察覺了那種微妙的傾向性。他的這個學生是純粹的唯結果論者,明照衣用很長的時間教授他過程的重要性,但收效甚微。
“少數人”的行舟計劃成功率確實大大提高,但歷史無數次因不公正引發的亂象如同附骨之蛆、被詛咒的規律那樣,難以避免。況且“少數人”的定義又是什麽,定義權又在誰手上。
那才是江斐背後代表的群體。
既然真相被揭露已經無可避免,那麽……真相的知情權應該歸所有人。
深夜,明照衣編輯完一篇題目為【CEASE——人類史上第一個擁有完整自我人格的AI】的文章,設置完定時發送,驅車前往UHF研究所。
他這段時間嘗試私下聯系過江斐,江斐讓他在cease接入主腦前,主動銷毀對方自行進化出的人格模塊。
明照衣表現出的態度是配合的,他慢慢停止了所內有關cease的研發,給所有人放了個長假,美其名曰接入主腦這項工作開始前的放松。因此,深夜的研究所是一片無人的寂靜。
他這段時間的異動已經引起相關方的注意,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明照衣沒有使用個人ID進入研究所,而是讓cease給他開通了另一個權限。
現在的小息是可控的,因為它的存在、它的意識完全附著於實驗室內的那台主機之上。
漆黑的實驗室內只有微弱的月光滲入,光屏的藍光映照出明照衣黑色棒球帽下蒼白的臉。
這段時間的日以繼夜,讓他的身體狀況差到極點,明照衣連連咳嗽了幾聲,卻無法顧及,雙手不曾停止的敲擊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尤為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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