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1],”穆山顯道,“世間煩惱無非都與這幾個字有關,到最後不過就是後半句,行至趣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罷了。”
獨生獨死,獨去獨來。
身自當之,無有代者。
謝景把這既個字反反覆複噙了好幾遍,心道喜公子這話倒像是深諳獨生獨去之道似的,但若真的看淡,又何必來求今生的因果呢?
只是對方不願意說,他也沒有再問。
當晚,謝景做個了久違的夢,夢見了他第一次遇見孟千舟的情景。
那年是一個豐雪年,他偶然聽聞寒山寺的梅花開得格外好,上完香之後再去山下的街市走一遭,格外熱鬧。謝景從小長於深宮之中,還從來沒見過凡間的鬧市,正好那幾天他念書念得有些乏累,便瞞著父皇和母后、帶著蜀桐和另外一個小太監,悄悄摸摸地出了宮。
寒山寺在半山腰處,因為山路積雪,馬車打滑,他便讓蜀桐留在山下看著馬車,和小太監徒步上了山。
上完香、吃過素面後已是晌午,因著大雪連綿不斷,山路不好走,他們便在寺中靜等雪停。
等到再次下山時,他就在路邊發現了不小心滑落山崖、碰到腦袋後昏迷過去的孟千舟。
彼時的孟千舟年紀雖然小,但已經長得很高了,倒在雪地裡跟個小土包似的,把謝景嚇了好一跳。他趕緊讓小太監去探了鼻息,發現人還活著,便立刻讓他回寺廟裡找和尚過來救人。
要說起來,孟千舟也算是福大命大,當時,謝景並沒有要親自救他的打算。
可是那小太監不知是迷路了還是出了意外,一直沒有回來。眼看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太陽日漸西沉,如果過了宮門下鑰的時辰,他就回不去了。
謝景心裡又急又氣,還有些擔心延誤了救援的時機,猶豫之下,還是走了過去把那個受傷昏迷的少年翻了過來。
那人臉上還沾著些許凝固的血跡,就在他看清那個人的五官的瞬間,他怔住了。
……
“!!”
謝景忽然從夢中驚醒,翻身坐起,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一摸,背後已是一片濕冷的汗。
燭火燒至後半夜,光線昏暗了許多,鵝黃床幔隨風輕晃。他發了一會兒呆,直到心臟的跳動逐漸恢復了正常的速度,才緩緩轉過頭去,光影交錯下,喜公子在他旁邊靜靜地睡著。
前一陣謝景病著,穆山顯為了方便照顧他,時常留宿在永安宮。謝景一開始還有些拘束,但也不知怎麽的,漸漸地就習慣了。
偶爾喜公子不在,他還會睡得不太安穩。
如今喜公子在他身邊,可他還是做了噩夢,這樣的情況還是頭一次。
謝景緩了口氣,幫他掖好被角。
睡夢中,喜公子仍舊是戴著那張熟悉的面具。初見時,謝景總覺得他的五官和面具一起陷在一團迷霧中,看不清楚。
但或許是近期相處得久了,那道面具上的紋路也慢慢清晰了許多。
喜公子真正的臉,會是什麽樣的呢?
他不知不覺地抬起了手。
此時此刻的017分屏打著遊戲,耳朵正快速地享受著十倍速播放的有聲劇,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發生的異樣。就算注意到,也來不及了。
須臾後,謝景的指尖觸到了他冰冷的面具。
喜公子閉著眼,呼吸平穩。他的睫毛很長,垂直地落在下眼瞼上,尖端超出一截,遮擋住底下一片薄薄的、並不明顯的眼苔。
他想起剛才的那個夢,忽然發覺,夢中孟千舟的眉眼與喜公子的有幾分相似。
不過也只是幾分罷了。
幾年過去,孟千舟五官長開了不少,和喜公子就再也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了。
那面具並不是完全遮擋著五官,為了便利,從人中處彎了一道豁口,露出兩片薄薄的唇。
喜公子的唇角是尖的,也沒有唇珠,形狀有些冷淡刻薄。但下巴卻不那麽尖銳,也不圓鈍,角度剛剛好,連接到下頜線的線條清晰明顯,就好像用碳條在上面抹了一層恰到好處的陰影。
謝景的指尖輕輕地在面具上劃過,他的動作很慢,好像這樣就能隔著那層冰冷的物體感受到喜公子真正的面容。
他的眼睛和嘴唇長得這樣鋒銳冰冷,鼻梁一定要很高,才能搭上這樣具有攻擊性的長相。但如果不是也沒關系,反正自己的鼻梁也不高。
謝景淡淡想著,鬼使神差下,力道非常之輕,握著面具往外一拽。
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
喜公子平日裡戴著面具,無論做什麽大的動作,那面具都不曾松動過。謝景原以為這樣小的力道是絕對不會脫落的,然而只聽見非常輕微的一道哢噠聲,他的手微微一顫,面具跟著歪了歪,正好擋住了喜公子的眉眼。
謝景舉在空中的手徹底頓住。
怎麽這樣就掉了?他並沒有用力啊。
怎麽辦,喜公子會發覺嗎?
摘下面具,會不會對他有什麽不好的效果?
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無數道念頭,不安回去不是,可是安回去,他又有些不甘心。
就差一點點,他就能看清喜公子的臉了。
快摘呀,摘吧。
難道你不想看看他長什麽模樣,難道你希望睡夢中遇見,都只能看到那張冰冷的面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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