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恩這才意識到,這是星板的作用——它讓留在時間裡的意識殘片蘇醒,同多年後的訪客發生交互。
凌恩沉默下來,他跪在地上,看著自己身上的軍裝。
“……前線。”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前線回來的人,陛下,來護衛您。”
得到這個答案後,十六歲的皇帝神色稍許緩和。
意外、變故、動亂,如今的伊利亞,有一個前線來的人回到帝星,護衛新皇帝……這很合理。
半透明的影子沒有再繼續問,就這樣垂下視線,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裡。
那頂皇冠被他抱在懷裡,少年皇帝慢慢摩挲著皇冠內側,發現一個凹痕,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點點笑意。
“這是我咬的。”影子輕聲說,“爸爸……父皇故意不給我吃巧克力。”
房間裡唯一的不速之客,只是個從前線回來、對他全無了解的陌生人,這讓十六歲的皇帝稍微放下戒心。
莊忱慢慢開始說自己的事。他跑去找父皇,父皇不給他吃巧克力,氣得他跑去啃皇冠。
父皇和母后抱著他笑個不停,又變出一大堆金箔紙包著的巧克力,什麽口味都有,母后剝出一個酒心的給他吃。
他其實沒那麽喜歡吃巧克力,他的味覺比常人弱很多,吃巧克力就像是在嚼蠟……他是喜歡賴在媽媽懷裡。
媽媽幫他捂著耳朵的時候,輕輕搖晃著哄他睡覺的時候,世界就沒那麽吵。
伊利亞最被驕縱著養大的小皇子,在最神聖的祭台上睡過覺,在最嚴肅的議事廳裡揪父皇的胡子。
凌恩一言不發地聽莊忱說它們。
這是他從不了解的部分,過去莊忱從沒說過這些,小皇子跑去找父皇母后的時候,仆從也無權跟上去。
“……你比凌恩好很多。”
小皇帝的影子忽然這樣說了一句,低著頭出了會兒神,又去慢慢擦拭那個皇冠。
凌恩像是被這句話豁了個窟窿,有風就這麽漏進來:“……為什麽?陛下,我只是……什麽也沒說。”
在他眼前,莊忱斜靠在牆角,有些困倦地闔了闔眼,慢慢笑了下。
“這樣……就夠了。”少年皇帝回答。
這樣就夠了。
不要打斷、不要教育他該怎麽做、不要這麽著急就逼著他去做伊利亞的皇帝……他沒有推卸責任。
不要那麽著急地逼著他……對過去的自己動手。
他會死的,會死在今夜,明天醒過來的會是伊利亞的皇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他沒有推卸責任,他不推卸,他明天一早就背負它們。
讓他在最後這個晚上,再說說過去的事,說說他的爸爸媽媽。
他想在臨死前……再當一次父皇母后的孩子。
這就夠了。
……
凌恩抱住昏睡過去的半透明虛影。
他的手像是變成了木頭,完全無法支配,他只是看見它們接住了莊忱。
他終於開始徹底想不明白,自己當初究竟都做了些什麽。
那個晚上,那個他們爭吵的晚上——莊忱就該乾脆叫人直接把他拖走,打斷兩條腿,然後扔進雪地裡去。
乾脆把他放逐發配,讓他乾脆就滾回下等星,把他一輩子關在他自己要的地下擂台裡,就這麽自生自滅。
他為什麽不滾回地下擂台去,叫什麽人一拳打斷脊骨,死在血汙和泥濘裡?
凌恩早就開始為這件事懊悔,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理解努卡那時候的憤怒。
他該死,他對莊忱養大的人還手。
他早就該死,他渾然不知自己被赦免……這是死有余辜的罪,他在今晚逼著莊忱親手殺死了那個小殿下。
那個最溫柔、最活潑、最好的小殿下。會披著銀鬥篷從拐角跳出來嚇唬人的小殿下。
用一頂皇冠埋葬了小殿下以後,他依然去前線渾然不覺做他的上將,依然做伊利亞的戰神……依然義正詞嚴、仿佛理直氣壯地活著。
……活了這麽多年,活到莊忱都已經死了。
莊忱都已經死了。
凌恩一動不動地盯著地面。
他盯著那件染了血的銀灰色鬥篷,又看自己的手。
這上面的血……是他弄上去的。
他給莊忱送來了皇冠。
……
昏睡中的莊忱開始咳嗽,血從少年皇帝的嘴角溢出來。
凌恩悚然驚醒,慌張地抱起他。直到確認這是咬破口腔流出的血,才少許放心,取來藥粉灑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他處理莊忱手上的傷,挑出扎在掌心的戒指碎片,把傷口敷上藥,用繃帶包扎好。
他把戒指重新修好,這是能儲存精神力的材料,很好修,只要把茬口對齊,灌注一些精神力就複原了。
……在他做這些事時,沒有留意到床上的影子又醒過來。
從十六歲這天起,伊利亞最後一任皇帝的單次睡眠時間,就再沒超過兩小時。
少年皇帝微睜著眼,平靜地、毫無反應地看著他做這一切,仿佛手上的傷口完全不痛,流出的血也並不是他的血。
直到看見荊棘戒指被修好,那張蒼白的面龐上,漆黑的眼睛才動了動,很疲憊地輕輕笑了下:“謝謝。”
“我修了很久。”莊忱看著那枚戒指,“我自己修不好它,它忽然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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