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溫絮白,親自去跟人家談價格,不卑不亢地要求合理價位,要求簽明文合同。
在訓練室靜坐了一整晚後,十二歲的溫絮白,也最終答應了最後一個完全算得上是無理的要求。
——對方要他拿幾塊金牌當添頭。
那些金牌的確不怎麽值錢,只不過是代表榮譽,材料其實不特殊,只是灑了薄薄一層金粉。
那些裝備是真的很值錢、很珍貴,有相當難找的限量版絕版,也有頂尖明星運動員的親筆簽名。
十二歲的溫絮白把每件裝備仔細打包,和金牌一起交出去,回到家就發起高燒。
高燒的少年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黑色的眼睛明淨朗澈,沒有任何水汽。
他這樣睜著眼睛熬過去。
熬到能爬起來,倒水吞藥,去看教人剪輯的付費網絡課。
……
溫絮白獨自這樣活過十年。
從沒人見過溫絮白掉淚。
那個深湖一樣,什麽遭遇都能吞下、什麽情緒都能消化的人,怎麽會落淚。
即使是臨死前……被劇痛折磨得冷汗淋漓、一口接一口地吐血,等死亡降臨的時候,也並不例外。
溫絮白躺在地上,到最後也始終微微張著眼睛。
那雙眼睛從清透澄澈變得渙散,依舊沒有水汽,生理性的都沒有。
——那像是一棵樹的抵死反抗。
倘若命運要他枯萎,那麽他自行乾涸。
……
想清楚這些,冒牌貨開始懊悔自己說錯了話。
溫絮白用這十年獨自準備逃亡,他現在來說這種輕飄飄的話,既不夠尊重溫絮白,又不夠尊重那十年。
“對不起。”冒牌貨低聲說,“我是想說——”
他忽然刹住話頭。
冒牌貨踉蹌了下,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在附近找到長椅,用袖子掃乾淨落雪,把溫絮白抱過去放下。
他心驚膽戰,用身體阻擋風雪,把手小心地遞過去,慢慢揭開那個眼罩。
他的手掌覆住滾熱濕氣。
“……對不起。”冒牌貨立時慌得喉嚨啞透,“對不起,對不起。”
“別難過了,別哭,我說錯了話。”冒牌貨慌張地用袖子替他擦淚,“我不過腦子胡言亂語,你不要聽……”
溫絮白靠在長椅上,枕著他的手微微搖頭。
“我沒有……沒關系,我很好。”
溫絮白安撫地按住他的手臂,輕聲回答他:“我沒有難過。我很好,小陌,我只是——”
說這話的時候,溫絮白仍然閉著眼,有那麽幾秒,他的胸腔脫力悸顫,幾乎被疼痛逼得昏厥過去。
溫絮白並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他考慮逃亡計劃時,從沒設想過會有人抱起他連夜就跑。
也從沒想過……有人會對他說,一起掙錢,一起拚命。
一起逃亡。
從沒有過什麽人,對溫絮白說過這種話。
這些極為陌生的體驗,帶來更加陌生的、極清晰鮮明的疼痛。
像是把泛著寒氣的利刃,在溫絮白的世界割開一個從未有過的口子。
有什麽東西湧出來。
有什麽極為洶湧,極為沉重和深邃,能將一個人的生機吞噬殆盡的情緒……從這個口子裡湧出來。
轟鳴咆哮著大肆傾瀉,將他措手不及地淹沒。
溫絮白有些緊張,慢慢出聲更正:“我……在難過。”
二十二歲的溫絮白也不會說謊,他發現自己在傷心、在難過,這個發現讓他本能生出緊張。
溫絮白第一次有這種體驗,他甚至難得回憶起記憶裡的方法,攥起手掌,脊背稍向後靠,數著心跳屏住呼吸。
他用記憶裡少時蓄積力量的方法,盡力凝聚心神,想要防備什麽即將襲來的後果。
……可在他的面前,只有雪和人影。
很舒服的、輕盈飄落的雪,和陪他一起逃亡的人影。
沒什麽值得防備。
沒有傷害匿在陰影裡,隨時蟄伏著等待撲食,不需要他把自己變成一棵沒有感覺的樹。
於是那種疼痛穿過經年,肆虐著將他持續豁開。
溫絮白終於忍不住伸出手,那隻手剛一伸出來,就被另一隻手緊緊握住。
冒牌貨死死抱住他。
“我在難過……”
溫絮白伏在人影的肩上,有點茫然地輕聲說:“有一天,我賣掉了我的金牌。”
第19章
溫絮白在逃亡的路上病倒。
那場難過, 來時悄然安靜,離開得也叫人覺察不到。
在冒牌貨把二十二歲的溫絮白背去車站,他們坐上最後一輛離開的大巴車後, 一切就仿佛回歸原位。
溫絮白的計劃極為完整和周密。
每段路怎麽走、怎麽利用時間差避開裴家的監視, 全被他考慮周祥, 找不出半點疏漏。
他們在深夜登上火車, 在搖晃的車廂裡看見日出, 明亮到晃眼的太陽把雲層破開。
唯一的細微出入,也只是冒牌貨執意出錢,把車廂升成了高級臥鋪包廂——沒什麽打擾, 很安靜的雙人間。
溫絮白靠坐在床上,披著冒牌貨的外套, 察覺到人影,就將視線由窗外收回。
他的眼睛的確已經好多了,不需要再戴眼罩, 能重新看清東西。
“我知道。”冒牌貨兌好了溫水, 把數好的藥遞給他, “你批評吧,我亂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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