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是件很諷刺的事。莊忱活著的時候,他從不肯仔細看這個人、不肯多做任何一點了解……而今天是莊忱的葬禮,他躲在這裡,看碎片裡的影子。
莊忱其實根本就不適合上軍校,哪怕有他代為完成課業和考試,全日製的課程也已經耗幹了小皇子所有的力氣。
有些時候,莊忱在回宮的馬車上就睡沉,不論怎麽都叫不醒……他也會把人抱回來。
睡著的小皇子很乖,不亂發脾氣,也不難伺候。
這間臥室裡的碎片大多都是這一類。凌恩逐個觸發它們,摸一摸睡熟的莊忱軟軟的頭髮,掩好被角,熄滅過於刺眼的台燈。
有的碎片裡有醫生送藥過來,他就先替莊忱收下,放在一旁等他醒來喝。
這是莊忱做皇子時的臥室,這些碎片讓他看見那個“目中無人”、“脾氣相當壞”的小皇子……是怎麽把所有對他有用的科目作業和練習,都閉著眼準確地砸進他懷裡。
因為莊忱做這件事的時候,看起來太困、太累、太沒好氣,這種頤指氣使著催他寫作業的態度,掩蓋了事情的本質。
凌恩是因為替他完成課業、替他應付測試和考試,才會迅速補齊了軍校初期的全部重要課程。
因為一直以來都只需要跟著莊忱,做莊忱吩咐他做的事,凌恩甚至沒怎麽來得及意識到,這些課業本來就是被莊忱篩選過的。
有時候,因為碎片裡的凌恩在埋頭做作業,甚至能看見長大一點的小皇子趴在枕頭上,很得意地抿著嘴角。
這種得意自然不能被發現,長大了兩歲的小皇子背著手,檢查一會兒凌恩的作業,就把一盤“太酸、不愛吃”的果子扔在他桌上。
……在這些碎片裡,凌恩看見一個他從沒見過的莊忱。
而另外一件,值得稍許慶幸的事……是他在進入軍校之後,就被自己的課業和莊忱砸過來的作業淹沒。
連喘一口氣都艱難,每天寫作業就要從早寫到晚,自然也就再說不出什麽混帳話,做不出什麽混帳事。
凌恩甚至忍不住奢望,這樣的時間能一直持續下去。
這種太過安寧、太過溫馨的碎片,讓星板的一角籠罩上了柔和的光芒。
於是,當最後一個碎片也被星板吸收時,臥室的角落裡出現一道半透明的影子。
——這就是星板的特性。
當它吸收夠一定量的意識碎片,就會自動將所吸收的意識匯攏,讓那個形象短暫複現。
屬於這間臥室的碎片已經積累夠數量,於是十六歲的莊忱在這裡短暫出現。
這大概是莊忱身體最好的時候。
不那麽需要拐杖了,頭痛的頻率也有所減少,每天枕著胳膊監督凌恩寫作業,囂張得真像個很放肆跋扈的小殿下。
凌恩每次看那道影子,視線都是軟的……他實在想不通,自己當初為什麽會覺得這樣的莊忱難相處。
所以,當看到角落裡的人影時,他的心臟也跟著不自覺跳了下,慢慢攥住了那條銀灰色鬥篷。
“……阿忱。”凌恩輕聲說,“這是鬥篷店送你的禮物。”
他不敢把聲音放得太高,頓了頓,又問:“蒂帕爺爺,還記得嗎?”
他沒得到回應,因為這些碎片有所放松的心情也莫名轉沉,他看著角落裡的少年,慢慢走過去。
……凌恩看清那裡的情形。
一盆刺骨的冰水劈頭澆下來,泛著寒氣的冰碴沿著他的呼吸,一路扎進肺裡,密密匝匝生出冰刺。
他在這個臥室裡,重新看清莊忱是怎麽一點點長大。
——逐漸不再在乎別人的說法,每天拄著拐杖練習走路的小殿下。
——走路走摔了,氣到摔拐杖,又趁沒人看見,自己飛快撿回來繼續走的小殿下。
——因為他沒時間鋪床、沒時間整理床鋪,相當愜意地裹著被子滾來滾去,拿枕頭搭小城堡鑽進去。
……又趁著他寫完作業抬頭之前,火速毀屍滅跡,假裝面無表情看窗外風景的小殿下。
——會暗中給他加量布置作業,盯著他鞏固弱點、把每個細節都徹底夯實,抿著的嘴角裡嚴嚴實實藏著神氣跟得意,晃著腿捧著熱茶一口一口啜的小殿下。
在以為他看不見的地方,莊忱會做很多事。
他不是隨隨便便就成了軍校最優秀的學生,他之所以能走到這一步,是因為莊忱在養他——就像養努卡、阿克,養所有那些少年一樣。
小殿下興致勃勃地養他,到處給他找補品、找合適的機甲,每天檢查他的成績單,要不是太容易被識破,差一點就要喬裝打扮給他去開家長會。
為了給他補身體,小殿下扯著來送飯的侍從嘀嘀咕咕,塞過去一張寫滿了藥材的紙。
侍從們都喜歡小殿下,盡全力憋著笑,你一句我一句配合小殿下棒讀,讓那份“一點都不好吃、一口都吃不下”的營養餐被扔到他桌上。
小殿下又得意又神氣,裹著那件黑鬥篷,自己跑去火爐邊上,利用堂堂皇子殿下的特權,烤不健康的小餅乾、熱沒營養的小甜奶。
小殿下不理他,逼著自己他吃一點都不好吃的營養餐,帶著烤好的餅乾和加了大概一盒子糖的甜奶,自己跑去找父皇和母后。
……任何一個人來,都要看得心軟。
凌恩甚至想不出,自己當初究竟是多遲鈍、多木訥、一心學習訓練到什麽地步……才會忍得住不去抱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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