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鶴春可能是聽明白了,也可能沒聽明白,這人醉得身上發軟,趴在花枝間低著頭看他,看得秦照塵心驚。
他怕時鶴春就這麽一不小心掉下來。
時鶴春這樣揮霍,這樣逍遙度日,依然消瘦蒼白得厲害,仿佛也成了暮春的花,一陣風就能拂落。
“你到底為什麽和我生氣……”時鶴春趴在樹枝上,低聲說,“朝堂烏煙瘴氣,不是我弄的。”
朝堂本來就烏煙瘴氣,他只不過是攪進去,把本來就亂的局面弄得更亂些而已。
就算沒有他,該有私心的人還是有有私心,該鑽營的人還是鑽營,會有的陰謀一件都不會少。
“你為什麽要卷進去?”秦照塵壓著怒意,他不想嚇著這時候的時鶴春,“朝堂昏聵,你可以不卷進去——為什麽非要涉這一趟渾水?”
時鶴春看了他一會兒,又往嘴裡灌了口冷酒:“榆木腦袋。”
他要不把這局面攪得更亂,連秦照塵這大理寺卿都坐不穩當,遲早要叫人扳倒……到時候丟烏紗帽事小。
被扳倒的人,是要掉腦袋的。
要在鬧市砍頭,血流在青石板上,三天三夜的雨也洗不淨。
秦照塵耳力很好,聽見他罵自己,蹙緊眉:“你說什麽?”
“我說我高興。”時鶴春說,“照塵,我的日子過得很不高興,我想惹些事,這能讓我高興。”
他叫“照塵”的語氣,又像是回了他們少年時,時鶴春給剛剃度受戒的小和尚抹香油、抹止疼的藥膏。
時鶴春扶著他的肩膀,踮起腳,給照塵小師父鋥亮的腦瓜門輕輕吹氣。
這一刻,秦照塵其實就已經開始後悔——在那座寺廟裡,他隻熟悉時鶴春,在離開寺廟後其實也一樣,他和秦王府的人並不熟。
他父母早亡,府中為了一個世子之位爭得頭破血流,死了不止一個孩子,所以他才會被送去寺廟“避禍”。
那段暗無天日的時間裡,他隻認識時鶴春。
後來回了秦王府,同樣是時鶴春暗中跑來找他玩,拉他出去聽戲、出去跑馬看景,收拾敢欺負他的世家子弟。
除了時鶴春,他的人生裡似乎只有讀書、襲爵、入朝做事,他日複一日做著這些,習慣這些,以至於這麽多年來……他竟然直到現在,才發覺自己從不了解時鶴春。
時鶴春為什麽不高興,他不清楚,為什麽這麽執著要撈錢,他也不知道。
時鶴春低著頭,醉後的眼睛仍黑白分明,很清凌,像有江南的煙波水色。
明明他們誰也沒去過江南。
“我讓你為難了?”時鶴春問,“你要選了,保朝堂還是除掉我?”
秦照塵攥得青白的手僵了下。
他這會兒甚至有些想糾正時鶴春……這兩件事不是用來選的,“保朝堂還是保我”才是。
但終歸沒這個心情,秦照塵看他手裡拎的酒壺,看著滴進塵土的些許冷酒,說不出話。
朝堂不能一直這樣亂下去,長久亂象還是要禍及民生,就像癰早晚要發出來,症結早晚要拔……不是為了朝堂,是為了百姓。
時鶴春知道他會怎麽選,所以早就替他選好了。
“我家門你又不是不認識,為難什麽。”時鶴春說,“一劍捅死我就行了……我就一件事求你。”
這個“求”字烙得大理寺卿脊背一顫,沉默良久,才啞聲說:“什麽?”
“你自己來捅死我,我送你這個手刃奸佞的萬世清名。”時鶴春說,“別讓別人來……也別把我下獄。”
“別把我下獄,我害怕那個,我其實還怕疼。”時鶴春說到這,又看了看手裡的酒,“也別讓人給我灌毒酒,那個更疼。”
他慢慢走過去,把時鶴春從那棵樹上抱下來。
單薄的佞臣很好抱、很聽話,拎著那個小酒壺,垂著手乖乖任他擺弄。
時鶴春就這一件事求他,靠在他肩上:“你讓我穿件好衣服,抱著銀子,美滋滋地死。”
他說不出話,看著懷裡的佞臣,這人大概是醉昏了,呼吸間都是冰冷酒氣,身上也是冰冷的。
他摸了摸時鶴春的額頭,摸到一手漉濕冷汗。
這個“為了哄他”,從沒禍過國、沒殃過民,隻折騰本就烏煙瘴氣的朝堂專心撈錢的奸佞……懷裡只有給他抄的官員名錄,還有一個用來裝冷酒的小酒壺。
小酒壺已經倒不出酒,壺嘴上染了些暗色,不知是怎麽弄的,他用力擦拭幾次,都沒能擦乾淨。
“這麽死,我就死而無憾,不用你燒紙了……寒衣節都不回來折騰你,一勞永逸。”
時鶴春扯著他的袖子,仰著頭興致勃勃,同他商量:“多劃算,行不行?”
第38章
那一紙寒衣很快就燒盡了。
秦照塵又折了一件, 在火盆中引燃,他將那個精致的小酒壺也從懷裡拿出來,放在一旁。
酒壺一直藏在懷裡, 是溫的, 大理寺卿特地去打的新酒, 叫店家熱過。
不是冷酒。
佛塔內其實不應當飲酒, 但時鶴春也不應當死。
所以秦照塵不想再守規矩。
……可他也完全無法去回想, 時鶴春為什麽會死。
就算要寫傳記,他暫時也還不能寫這部分。硬要去想,肝膽俱裂, 這份傳記就寫不完。
他只是忍不住回憶,時鶴春給他出的那個主意, 的確很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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