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來,他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只有這樣,當洛澤與那些人合謀殺燕玉塵時,他才能置身事外,不管不顧。
一個活得渾渾噩噩的傻子,死了再去投生,有什麽不好?
南流景以為自己一直能這麽想,他從沒料到,在看見那叛賊張弓,慢條斯理挑選白羽箭時,他就已經開始後悔。
這份後悔來得遲過了頭。
他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想明白燕玉塵並不是傻子,渾渾噩噩的是他。
他用了三年的時間,慢慢想起過去的事,想起那雙總是烏黑安靜的眼睛,想起撫在他頭頂的那隻手。
活了千年的仙人,被人間一個心智不全的凡人少年包容、照料,這本就已經夠丟臉……若是因此動了不想回天上去的念頭,就更荒唐了。
可究竟什麽才是仙人?
不擇手段,打著“不沾因果”的幌子縱凶殺人——這是仙人?
洛澤說急需最後一魄,倘若再不歸位,剩余的魂魄也要飛散……洛澤這麽說,他就信了,就逼著燕玉塵死。
為了掩飾那點丟臉、荒唐,他和那些人站在了一處,自欺欺人為虎作倀。
這是仙人?
南流景盯著自己的手,他聚不攏燕玉塵的魂魄,燕玉塵的魂魄本就是不全的,那一道殘魄被洛澤收走了。
功德和香火能保佑神仙,也能保佑活著的人,但洛澤收走了燕玉塵的殘魄,驅散了剩下的神魂。
這樣的殘魂,是沒法真正活過來的,注入再多功德,也無濟於事。
就像一個早已磕碎的杯子,勉強拚起來,裂隙仍在,無論往裡面灌多少水,也永遠灌不滿。
做多少努力,都是徒勞。
他聽著新帝和燕玉塵低聲說話,聽見小皇帝從未有過的活潑歡快,也聽見那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弱。
他盯著已淌到腳下的血,終於忍不住抬頭。
這些血自然不是真的,是幻象——活不過來的鬼魂,會反覆重現死時的幻像。
南流景的手開始發抖。
他根本連強裝的鎮定也已裝不出來,身上同樣發著抖,從頭到腳木然冰冷,臉上透不出半分血色。
燕玉塵正抬起手,一點一點擦六哥的眼淚——新帝這樣的人會有眼淚,南流景想不出,這世上大概也沒人知道。
小皇帝不想叫六哥哭,努力哄六哥:“有包子,有湯,有粥。”
小皇帝盡力想了半天:“還有炒菜……六哥,等我睡醒了,炒菜給你吃。”
幻象的血向外湧,燕玉塵的臉色變得透明,神色卻輕松起來,仿佛不疼也不累了。
小皇帝其實早早就開始考慮,死的那一天要怎麽過——想美美睡一覺,吃飽飯,換最喜歡的衣服,抱著石佩睡著。
但這些想法都比不過被六哥抱,燕玉塵從沒這麽高興、這麽舒服過,他一點也不難受,只是怕六哥再掉眼淚。
“是天上落雨,地上露水。”新帝說,“你幾時見過我掉眼淚。”
這話騙小傻子也不好用,燕玉塵彎了彎眼睛,想要說話,胸腔忽然輕震,口中湧出大片鮮血。
他一直看著六哥,不舍得睡著,但身上太冷,眼睫吃力掀動幾次,終歸慢慢闔上。
新帝把冷透的殘魂嵌進懷裡,一手護著弟弟的背,避開探過來的手,視線幽深平靜。
南流景不被允許碰到燕玉塵。
南流景愣怔半晌,把手慢慢攥緊,攥得青白,落在眼中卻是刺目猩紅——他看著自己的手,仿佛它們剛殺了人。
剛殺了一個用命數救他、用氣運救他的人,殺了個一點也不傻的傻子。
他在意燕玉塵,原來這樣簡單的事,要三年才想得通。
那麽……洛澤呢?
洛澤呢?
“陛下……我再給他灌注些香火之力。”南流景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低聲苦求一個人間帝王,“他還能醒,他——”
新帝垂著眼,緩緩問:“醒了以後,再來一次?”
南流景被這話釘住四肢百骸。
新帝問:“大國師還沒看夠,是不是?”
這話問得語調漠然,卻像是一記耳光,重重砸在九天之上的仙人面上,驟然劈出一片血紅。
南流景倏地抬頭,死死盯住這神色平淡的人間帝王,緊咬牙關,胸口起伏不定。
……他知道這仍是圈套。
新帝要燕玉塵被搶走的那一分殘魄。
當初洛澤是怎麽做的,如今新帝就怎麽做,人比仙不貪得多,只要一分殘魄,又不殺人。
新帝不逼他,任他選。南流景僵坐許久,踉蹌起身,下了馬車。
……
新帝一直等到他走遠,才撚了個訣,撤去幻術。
血色盡消,馬車裡也變得暖意融融,有軟枕有厚裘,有雕花熏香的小暖爐。
燕玉塵睡在六哥懷裡,懷裡抱著看到一半的菜譜,睡得香香沉沉。
連系統都被嚇了一跳:“宿主,他是什麽時候施的幻術?”
莊忱還在監測南流景的去向:“噓。”
系統連忙噤聲,又把劇情拉回去,仔細看了看。
……燕玉塵報菜名那會兒,幻術就已被暗中施下,在那之後,南流景所見的,就不過是他心中所想。
仙家術法,誰都有些擅長的門道,小皇帝擅長障眼法,新帝則長於幻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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