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鶴春喝酒了,是酒肆新釀的好酒,酒水清冽一碗就醉……時鶴春不知喝了多少,身上酒香既濃且烈。
“別做官了。”隔著牆,他的小仙鶴對他說,“秦大人,我們都別做官了,你去賣字畫,我去擺攤算命,每天掙十個銅板就行,我吃一口飯就夠。”
他的小仙鶴等了半晌,等不到回答,笑著踉蹌走了,背著手在風裡月下,斷過的兩條腿走得蹣跚。
秦王殿下狼狽地翻自家王府的牆,狼狽地一腦袋滾下去,跌跌撞撞跟著時鶴春回家,跟了一路。
時鶴春在路上被算命的攔住,攤子還沒擺成,先被搶生意:“這位公子,您印堂有黑氣,怕是叫什麽跟上……”
“沒事,木頭精。”時鶴春慢吞吞地答,“要當棟梁材,補天裂的,你別管。”
算命的張口結舌,被時鶴春扒拉開,推到一旁。
“別管。”時鶴春說,“別管。”
時鶴春說:“我都不管了……我生他的氣,他有事要做,正事。”
“正事,我知道,不能不做,知道。”
時鶴春說:“那我就死了再生他的氣。”
……
管家的話和牽扯的回憶,叫秦照塵隱在袖子裡的手發抖。
但他胸口空曠平靜,神色也不動,只是點頭:“我知道,多謝您。”
管家笑吟吟放下心,欣慰告別,又請王爺若路過淮安道,去家中做客。
王府中人就這樣逐一遣散。如今用不著上朝,已進了冬歇,大理寺卿手中的事也好交割。
——畢竟該處理的陳年舊案,樁樁件件都審清。朝中的濁流亂象,殺的殺、震懾的震懾,也都敲打妥當。
改個世道哪裡有這樣簡單,少說要十年、二十年耕耘。
他所做的只不過是除弊,只不過開了個頭。
隻盼後來人了。
秦照塵請來作客的孤魂兄喝酒,邊收拾東西,邊替他的小仙鶴打聽:“新鬼要如何,才能白日裡也出來?”
時鶴春只在夜裡來找他玩,又說要看江南夜景,定然是白日行動仍受限,難以自在。
時小施主何曾忍過這麽憋屈的日子,秦照塵還是想替他打聽:“可否用壽數來換?”
孤魂喝著酒,看了他一陣,寫字:不可。
孤魂寫:做鬼三年,白日無礙,再七年,能化形。”
秦照塵怔了怔,他看著這行字,竟在心裡……有些動搖。
若是再等三年、等十年——
這念頭也只是一閃即過。
他再熬十年不要緊,時鶴春怎麽能再在這凡塵俗世被拘十年:“多謝閣下。”
孤魂收了他一刀紙錢、一壺水酒,答應了偶爾上船,幫他給閻王殿送時鶴春的傳記。
秦照塵深揖及地,向他道謝。
孤魂卷走那一壺酒,走到窗前時,看收拾好了東西、坐回桌前的秦照塵。
筆墨已經打進了行李,傳記暫時也沒法寫了。
沒事做的秦王殿下,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身形不動,像是個倒乾淨了的空殼。
這空殼靜靜坐了一兩個時辰,才稍微動了動僵硬的肩膀手臂,撐著桌沿探身,向窗外看了看。
日子太長,這才正午。
秦王殿下就又坐回去等。
等了不知多久,他終於再忍不住,低聲說:“時鶴春。”
“時鶴春。”秦照塵說,“你要不要字畫,我抄的佛經,我給你畫了像,之前的燒了,我重新作給你。”
……這麽說不好。
秦照塵重新練習:“施主買字畫麽?十個銅板一張,字只有佛經,畫隻畫……”
……輕浮太過了。
秦照塵改口:“我路過市集,見紙好、墨好,價格合適,買了些回來。”
這樣說似乎尚可,秦照塵想了想,又繼續字斟句酌:“白日見不著你。”
秦照塵想象身旁有一隻小仙鶴,試著伸手,輕輕摸了摸:“我想你了。”
“我很想你,抄了些經,畫了幾張畫。”秦照塵磕磕絆絆地說,“不棄……時大人不棄,下官就去裝裱。”
他胸口疼得厲害,可他必須練好,對晚上的時鶴春說:“時大人不棄,下官就去裝裱。”
這一句話他練了幾十次,把生硬改掉,把可能引人誤會的地方全改掉,改成輕松柔和的調侃詢問。
“掛在祠堂裡,好麽?路上有幾個祠堂,我們就掛幾幅。”
秦照塵說:“下官是個木頭精,柴禾精,就該劈了燒火,下輩子就知道開竅了。”
他一直這樣練到晚上,練到口乾舌燥,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最後一點日光也沉進山後。
練到他看見時鶴春的身影……他的小仙鶴原來就一直趴在窗外,撐著腦袋看著他練、聽著他說。
秦王殿下幾乎是悚然蹦起來。
秦照塵身形驟僵,手足一律無措,結結巴巴:“時,時——”
時大人趴在窗外,朝他招招手。
秦照塵身不由己走過去,他撐著桌沿俯身,艱難動了動喉嚨,想要說些什麽,卻被涼潤鬼氣攏住。
時鶴春攏著他的腦後,稍稍施力,叫這一塊木頭精坐在桌前,靠在自己肩上。
“時大人不棄。”時鶴春撫了撫他的發頂,“練得不錯,說給我聽。”
第46章
有的是時間說, 畢竟下江南這條路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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