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鶴春最怕疼,誰敢對時鶴春動這種手?
怎麽會有毒酒,哪來的毒酒,他給時鶴春……
秦照塵被橫在面前的手臂攔住。
兩相掙扎碰撞,那個被他揣進懷裡的銀酒壺硌住肋骨,從心肺裡炸開刺痛。
……時鶴春不喝他的酒。
不喝他的酒。
落在秦王府的小仙鶴,很好養,從來什麽都肯喝,甜酒釀喝,濁酒也喝。
大理寺卿窮瘋了,攢著俸祿買回去的三勒漿,裝進小酒壺裡只有半壺,時大人就美滋滋兌水晃著喝。
時鶴春忽然不喝他的酒,他怎麽不知道警惕,不知道留個神……
“別去看了。”鶴歸堂的人追上他,攔住他,“秦大人,大人不叫你去看。”
那人對他說:“沒人……大人走了,我們把大人劫走了,躲起來了。”
那人說:“牢裡是沒名字的屍首,我們在亂葬崗裡找的。”
那人說:“這些人都被唬住了。大人躲在山裡,要養個三五年的病,讓我們跟您說,他先不出來了……”
極為蒼白的遮掩借口,終歸消失在無光無影的漆黑眼底,鶴歸堂的人看著秦照塵,無法判斷大理寺卿是否還活著。
秦照塵還活著,活著站在打開的監牢門口。
裡面的屍首已叫草席斂了,旁邊放著一口薄棺,只等放進去釘死,就倉促下葬了事。
鶴歸堂的人本該奉命攔他,可到了這一步,怎麽攔得住,秦照塵像是隨時也會死,死得只剩個空空如也的軀殼。
“我不會。”秦照塵說,他跪下來,“我會活著,不會死,我還有事沒做完,死難瞑目。”
大理寺卿今晚,原本也是抱著死不瞑目的心思,來放時鶴春。
這一路觸目驚心,餓殍千裡饑民遍地,易子而食。史書上的寥寥幾筆,親眼看清,原來是地獄修羅景象。
秦照塵今晚來放時鶴春,是要把命和這顆心一起殉了……可時鶴春比他快,他的抉擇掙扎、斟酌衡量,在時鶴春那裡無需考慮。
秦照塵打開草席,脫下被那些人小心奉回來的官袍,仔細裹住那具屍首。
他攥著袖口,擦拭被血汙染過的眉眼。
大理寺卿擦得仔細,沾了一點酒去擦,邊擦邊低聲哄:“閉眼睛,睡覺。”
他的小仙鶴仰在他懷裡,裹著他的官袍,很安靜地看著他。
秦照塵想不通,像時鶴春這麽怕疼的人,是怎麽對著自己下刀的。
秦照塵攏著時鶴春的手,那隻手的手指還微彎,已經變得冷僵了,是個持刀的姿勢。
怎麽該是持刀呢。
這雙手裡該握的是銀子,懷裡抱的也該是。
秦照塵搜遍了全身。
可笑大理寺卿身上甚至沒有一粒碎銀子,那銀酒壺他舍不得,只能抬頭借:“有銀兩嗎?”
此刻獄中沒有旁人,大理寺卿不發話,沒人敢進來。
鶴歸堂的人沉默佇立,欲言又止,只是出去繞了一圈,勉強攢了幾兩碎銀回來,全交給他。
秦照塵把銀子放在時鶴春手裡,那雙手握不住,稍稍一晃,白花花的銀子就又都散落回地上。
“不要麽?”秦照塵哄他,“那就抱。”
秦照塵把人抱進懷裡,可時鶴春身上全是傷,片片殷紅刺目,沒個能拍撫的地方。
秦照塵喂他酒,時鶴春也咽不下,這具身體的喉間早已冷了,清凌凌的水酒混著淡淡血色溢出來。
秦照塵看著自己手上的血。
……
“大人說,他自己買的好酒。”
鶴歸堂的人低聲說:“比秦大人給買的好,喝了立刻就不疼。”
“大人說,他膩了紅塵,回天上去玩玩,和大理寺的什麽罪狀不相乾。”
鶴歸堂的人如實轉述:“這幅軀殼沉重礙事,所以亂切了幾下,小師父千萬別往心裡去。”
“晚上吵了架,也別介懷,一輩子吵吵鬧鬧,大人心裡明白。”鶴歸堂的人複述,“只是……得先走了。”
秦照塵抱著他不會動的小仙鶴,在懷裡暖著,看著那具寒酸的薄棺。
鶴歸堂的人起身,去將棺木抬了,小心接過秦照塵懷裡的屍身,將官袍還給秦照塵。
“不行,他要漂亮衣服。”秦照塵攔住,“要銀子,不能不給他。”
鶴歸堂的人專心收斂:“極刑者,一席草、一口棺,隻可薄葬,不可立碑。”
秦照塵睜著眼睛,他想破口大罵,想說去他的薄葬,去他的不可立碑……去他的律法,時鶴春死了。
他的時鶴春死了。
可這些話半個字都說不出,因為鶴歸堂的人把官服疊好,把撿回的獬豸冠端正放在上面。
因為這份前程浸滿時鶴春的血,容不得糟蹋。
“大人先走,留您苦熬。這青雲路不好走,萬般艱辛坎坷,大人心裡清楚。”
鶴歸堂的人說,“今後我們跟著您,受您驅使……為這世道。”
鶴歸堂的人跪下來,將官服奉給大理寺卿:“為這世道裡不再有個時鶴春。”
“大人請您懸明鏡,請您照塵寰。”
第42章
懸明鏡、照塵寰的大理寺卿……此刻身在佛塔之中, 手抖得不成。
秦照塵想說話,氣息送到喉嚨,又不敢。
秦照塵不敢張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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