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
年長內侍歎一聲,誰還不知道,如今的新君,經歷了家族慘變、獄中酷刑折磨和其後數年臥薪嘗膽舉兵謀反,早已是個冷血無情的殺人機器。
忤逆不臣者殺。
叛逆不忠者殺。
不悌不孝者殺。
看不順眼者殺。
別說一天夷一族,就是一天夷十族也沒什麽稀奇的。
朝堂上偃旗息鼓,萬馬齊喑,雖是新朝,卻沒有多少蓬勃向上的氣象,反而肅殺壓抑,人人自危。
“幸而還有蘇相!”
小內侍忽然道,似乎從暗無邊際的世道裡捕捉到了一線光明。
年長的內侍點頭:“是啊,幸好還有蘇相,蘇相名門之後,翩翩君子,學富五車,師從前朝顧閣老,通兵書,曉兵法,明明大好的前途,卻無怨無悔,一路跟隨陛下南征北戰,建立新朝。當年新君在昭獄受盡酷刑,幾近喪命,是蘇相冒死盜來令牌,將新君救出,後來新君逃出上京,自潼關舉兵起事,也是蘇相四處招攬故交名士前往投奔效忠,新君才一路勢如破竹,攻陷上京。新君登基後,廢鳳閣,複立丞相之位,軍政大事,全憑蘇相一人裁決。”
“今日蘇相生辰,新君特意放下軍務,千裡迢迢從西京趕回,為蘇相慶生,因為蘇相喜紅玉,雍臨將軍還奉命移植了好大一株珊瑚樹回來,聽說馬都累死好幾匹,這份恩寵,整個新朝還有第二人能享受得到麽?”
暴虐無常的新君,似乎把心底深處僅有的一絲柔情,全部給了蘇相。
小內侍點頭稱是。
又不解問:“那今日新君舊疾複發,怎麽連蘇相都不肯召見呢?聽說蘇相在太儀殿外整整等了兩個多時辰。”
年長內侍道:“大約陛下不想讓人看到狼狽無助一面吧。”
新君當年昭獄受刑,落下一身舊疾,傷了根骨,聽說剛出獄時,腿骨腳骨手骨皆斷,被醫官斷言活不了多久。可昔日戰功赫赫的北境軍少統帥,硬是憑借頑強毅力,自泥淖爬起,領兵從潼關打到上京,血刃仇人,為謝氏一門報了血仇。
這具身體顯然已經不適合上戰場。
甚至每提一次刀,每上一次馬,都是一次重創。
可新君顯然沒有停止征戰的意思。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印證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深處流淌的是北郡謝氏的血脈。
新朝疆域在不斷擴張,新君舊傷複發的頻次,也在成倍增長。
到今日,太醫署的醫官在太儀殿診治了整整兩個時辰,還未出來。
消息傳到前朝,已經引起不小騷亂。
**
雨絲飄落簷下,沉浸在秋雨中的梧凰殿,宛如一座巨大的囚籠。
這是宮中人人皆知的冷殿,亦是禁殿。
只是尋常冷殿,好歹擺著床榻長案桌椅等物,這座冷殿裡,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擺滿了靈位,殿中點的燭是白燭,掛的燈籠也是紙糊的白色燈籠。
中間空地上,則擺著一張竹席。
席上蜷著一道著單薄雪袍的清瘦身影。
燈影籠罩出一張極秀麗白皙的面孔,肌如玉,唇似雪,半隱在長睫裡的烏眸,像明珠沉入幽潭,明澈而冷。
教人只看一眼,便忍不住沉溺其中。
“咳。”
白燭燈影晃了下,衛瑾瑜撐著肘,一點點費力爬起,自混沌中找回一點神識,聽殿外內侍的對話聲隔窗飄入。
他手腳皆戴著重銬,隨著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些微挪動都有些困難,大多數時候,都隻蜷在一個地方不動。
謝琅可能也要不行了。
這是衛瑾瑜從內侍寥寥數語中得出的判斷。
他沒見過健康明耀的謝琅,但昔日從旁人描述中,隱約能想象昔日的北境軍少統帥,筋骨如何強健,體力如何傲人,意氣何等風發。
單槍匹馬,可拉得動百石鐵弓,於萬軍叢中斬殺敵虜首級的北境軍少統帥,有朝一日,竟會和他一般,因為身體不堪負荷,過勞而亡。
何其荒唐可笑。
正如他們這樁荒唐可笑的婚姻一般。
吱呀一聲門響,發出如同某種陳舊樂器的聲調,冷殿大門被人從外推開,秋雨混著泥土氣息穿堂而入,滿殿白色燈籠都簌簌搖晃起來。
一道身穿鼠皮披風的人影走了進來,在離竹席半丈的地方站定,掖著手,尖細著聲喚了聲:“君後。”
冷宮即使沒有多少守衛,也不是誰都能進來的。
衛瑾瑜沒有抬頭,冷淡道:“不要如此喚我。”
對方從善如流。
“是,三公子。”
視線往下一掃,不由落到素色廣袖下,那被鐐銬鎖著的纖細手腕上。
沉重烏黑的銬,緊扣在光潔纖白的腕間,仿佛毒蛇噬咬著某種鮮美可口的食物,接口處,不少地方都磨破了皮,甚至結了痂。這副鐐銬,由新君謝琅親自賜下,據說就是當年新君在昭獄裡戴過的那一副,是昭獄鎮獄之寶,重數十斤,專用來鎖大盜的,長年累月戴著這麽副怪物,尋常武夫都絕不會好受,何況這麽一個文弱公子。
真是惹人憐惜呢。
如此姿容,如此樣貌。
換作尋常人,定要金樓玉闕嬌養著,哪裡舍得如此折磨。
可惜,誰讓這好好的人身上烙著一個衛字呢。
衛氏奸猾,上京城破時,掌權者及主要男丁皆逃匿不知所蹤,隻留下這麽一個余孽,新君一面命監察司全國搜捕,一面封此子為君後,關在這冷宮中,冷待磋磨,就是讓此子代替整個衛氏,向謝氏滿門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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