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第一次進韓府,先生擺的,便是此局。”
衛瑾瑜在對面道。
韓蒔芳沒說話。
衛瑾瑜將手中白子落於一處,道:“以先生水平,自然不會擺如此簡單的棋局來消磨時間,那時,我還天真的以為,先生是知我要過去,才特意擺了這麽一局,供我消遣。後來才明白,這棋局,應該是先生為自己心愛弟子所擺,恰好被我撞見了而已。難怪我當時雀躍去撫弄棋子時,先生臉色會那般難看。”
燭火光影落在韓蒔芳白皙面上。
韓蒔芳笑了聲,道:“這些小事,我都不記得了,你倒記得清楚。”
“許多事,我都記得清楚。”
“我記得先生對我的一切關懷,也記得先生對我的一切不屑。”
“我記得,有一次進韓府書房,我無意看到先生書案上擺著一本先生親自編撰的韓氏文集,出於仰慕和好奇,拿起來翻看了一會兒,先生進來後,暴怒不已,用戒尺將我一隻手都打出血,並喝令我再也不準碰書案上的任何東西。”
“我那時以為是自己太沒規矩,惹怒了先生,後來才明白,因為我不是‘韓氏子弟’,所以沒資格碰那些東西。在韓府裡,我自始至終,都是個外人。”
衛瑾瑜終於抬起眼。
“先生總說,傳授我詩書學問,是憐我是故人之子,是為了幫我替父報仇。”
“可我若沒有猜錯,我昔時種種,其實皆是拜先生所賜,先生根本從來沒有想過要替我父親報仇,也從未想過替我父親雪
冤,對麽?先生真正敬慕的,只有陸允安一人而已,根本不包括我父親衛晏。你甚至對他恨之入骨,對麽?”
韓蒔芳一怔。
完美無缺的面孔上終於露出一絲意外。
他道:“但我與你父親的確交好,你這麽說,恐怕有失偏頗吧。再說,當年我能入鳳閣,也多虧你父親幫助,我為何要恨他?”
衛瑾瑜:“正因如此,你才恨他。”
“先生雖出身韓氏,然只是韓氏一庶子,在家族內並不受器重,自小受盡冷眼打壓。尋常世家子弟,弱冠之齡便參加科考,或由家族舉薦,入朝為官,而先生,卻一直到了而立之年,在所有韓氏嫡子和受寵的庶子都前程落定之後,才終於等來入朝為官的機會。但即使進了朝堂,先生依舊不受家族器重,依舊只能在六部當一個無足輕重的閑職。而先生,分明比其他韓氏子弟都更出色,更有才華。”
“先生自然不甘,然而不甘又如何,大淵朝堂裡,失意人又何止先生一個。就在這時,先生聽說一個消息,與先生同屆參加科考的、我的父親衛晏,因為才華出眾,出身加持,直接入主鳳閣,成了大學士,還即將尚公主。我父親性情疏朗,愛交朋友,於是先生便趁著他去六部辦公間隙,靠出色辦事能力引起他的注意,與他結交。我父親愛惜先生才華,果然一路提攜先生,讓先生入鳳閣,成為鳳閣行走。”
“當時陸允安正著手新政,先生進入鳳閣後,屢屢提出良策,迅速得到了陸允安的賞識。那一段時間,應是先生最開心的時刻。但先生很快又開始不甘,因鳳閣行走,一般三年一升遷,但先生因為出身緣故,三年之後,並未得到應有的升遷,陸允安甚至親自上書為先生陳情,都被其他閣老駁回。先生成了鳳閣成立以來,任職時間最長的鳳閣行走。而我的父親衛晏,卻一路從文極閣大學士升為武英殿大學士,若非資歷太淺,升為次輔亦指日可待。如此一來,鳳閣中、韓氏內部,看不慣先生、與先生不合的,難免生出一些難聽的閑言碎語。”
“先生將這一切看在眼裡,豈能不恨他?”
“我仔細翻閱過陸允安一案的卷宗,陸允安回上京伏罪之後,所有與陸允安及我父親交好之人,皆被牽連入獄,再輕也是罷黜革職,永不錄用,便是梁音,也因得罪過文尚,被文尚公報私仇,關入文府做馬奴。唯獨先生,安然無恙,還能入主鳳閣,成為次輔。”
“我起初以為,是先生行事謹慎,與陸允安關系遠不如其他人親密,然而細思之下,又覺奇怪。先生能入鳳閣,我父親在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就算父親做得隱秘,以世家敏銳,又豈會毫無洞察。唯一的解釋,便是在陸案之中,先生亦充當了世家推手,所以,世家才會對先生手下留情。”
“而巧的是,我翻閱卷宗,發現在陸允安叛敵的兩月前,先生的確曾遠赴西京,押送糧草。”
第181章 看侯王(九)
殿內一時寂然。
“當時我是鳳閣行走奉命往西京押送糧草,不是很正常麽?”
片刻後,韓蒔芳施施然道。
“的確正常。”
“但先生在出發前一夜去見了當時的司禮監掌印黃純,這也正常麽?”
衛瑾瑜回。
二人視線隔著燭火相撞。
韓蒔芳笑了聲。
“看來你在督查院裡,的確查到不少東西。”
“只是黃純有內相之稱司禮監又掌朱批之權素來牽涉政務頗深,我便是去見黃純,又有什麽問題呢?”
衛瑾瑜:“因為先生察覺到,這趟西京之行,並非那麽簡單。”
“西京突然爆發戰事是在陸允安即將在西北之地開展田畝丈量之際。世家以為戰事爆發後陸允安便無法顧及新政可他們萬萬沒料到,陸允安到西京督戰之後仍趁著閑暇之際開啟了西京的田畝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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