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蒔芳則直接擰眉道:“衛大人,你失態了。”
衛瑾瑜又是一笑。
“我不過與蘇大人開句玩笑,韓次輔便忍不住要回護了麽。”
“抱歉,下官險些忘了,蘇尚書是韓次輔唯一的親傳弟子,自幼受教於韓次輔,韓次輔情難自禁,亦在情理之中。”
少年說得情真意切。
韓蒔芳眉擰得更緊。
百官神色卻一下變得極其微妙起來。
因他們從來不知道,兵部尚書蘇文卿,竟然是韓蒔芳的親傳弟子。雖然坊間早有傳言,韓蒔芳這個韓氏家主多年前已經收了一位十分喜愛的弟子入門下,作為親傳弟子兼關門弟子,但因這些年這傳聞中的韓氏弟子一直沒露過面,大家便都以為是以訛傳訛。
誰料此人竟真的存在,且還是一直在寒門學子中頗有名望的蘇文卿。
站在人群中一眾寒門學子聽了這話,更是詫異不已,緊接著有人冷笑:“難怪人家能仕途順暢,一路高升,原來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隻咱們一個比一個蠢,還把人家當自己人。”
蘇文卿面色已經不能用陰沉來形容。
韓蒔芳顯然也沒料到衛瑾瑜回如此當眾與他撕破臉。
盡力維持素日的泰然,道:“瑾瑜,你狡辯再多,都抵消不了,你當眾汙蔑陛下這一大罪。陛下與長公主姐弟情深,天下皆知,陛下待長公主的情誼,更是無人不曉。你倒是說說,陛下有什麽理由謀害長公主?”
“他當然有理由。”
一道蒼老而有力的聲音突然響起。
眾人循聲一望,原是白發蒼蒼的太后,身著隆重朝服,手拄拐杖,由穗禾攙扶著走了過來。
天盛帝定定望著太后。
百官因驚訝而忘了行禮。
“母后,連您也懷疑朕麽?”
皇帝以哀傷的語氣問。
太后蒼眸平靜,道:“皇帝,時至今日,你又何必再同哀家演這母子情深的戲碼。”
“你容不下明睿,不過是因為先帝臨終時,曾留給哀家一道密旨,上面寫著,若有朝一日,你不堪重托,難以勝任國君之位,明睿可廢了你,另立新帝。”
皇帝臉上如被抽了一鞭子。
太后道:“那陣子,你一直待在先帝殿中,侍奉湯藥,若哀家沒有記錯,先帝說這話時,你其實就躲在殿中帷帳後,是不是?”
“你因為此事,對明睿耿耿於懷,縱然哀家與明睿對你付出再多真心,你亦不領情,並對我們心懷劇烈仇恨。”
“明睿坦蕩,得知此事後,特意將你請到千秋殿中,當著哀家與先帝、列祖列宗的面,將那道密旨焚毀,好消除你的疑心。”
“你當時跪在地上,抱著明睿,放聲大哭,並發誓一定會做一個明君。”
“哀家以為,你終於信我們母女對你的一片真心,沒想到,你依舊容不下明睿。”
皇帝笑了聲,道:“朕對皇姐之心,天地可鑒。”
“朕知道,母后素來不喜朕,母后願意如何說,便如何說吧。”
太后也悲涼笑了聲,道:“你說得對,哀家從來不喜你,不喜你的自卑懦弱,不喜你的多疑敏感,更不喜你那個母親。若非明睿一力堅持,哀家絕不可能扶你上位。”
“不過,時至今日,哀家不恨任何人,隻恨自己的女兒太出色,隻恨先帝自負糊塗,更恨先帝去後,這大淵的江山後繼無人,竟需要哀家的女兒用羸弱的肩膀撐起。”
語罷,太后目含無限悲憫望向衛瑾瑜所在,伸出手,道:“好孩子,在這些事中,你才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如今你大仇已報,過來皇祖母這邊,好不好?”
“你母親已經離開,你難道忍心,留皇祖母一個人孤零零在這世上麽?”
自從衛瑾瑜站到城牆上那一刻起,太后已經明白這個孫兒想做什麽。
衛瑾瑜沒有動。
直至這一刻,他終於體會到,一重重鎖銬,一座座大山,從身上卸下的輕松。
他早就為自己想好了歸處。
他知道,今日走出這一步,自己便斷無活路。
所幸,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應該死去。在這個世上,除了一個遠在千裡之外的謝琅,一個近在眼前的皇祖母,他再無別的牽掛和留戀。
但太后不一樣。
就算皇帝咬死不肯承認罪行,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也不能傷害太后一分一毫。
而今日之後,衛氏不複存在,皇帝人心盡失,謝琅只要有雍王在手,就能在西京安安穩穩地做平西侯,與裴氏趙王分庭抗禮。裴氏想要趙王清清白白地做儲君,做皇帝,就不可能留下裴道閎這個汙點。
他沒什麽不放心的。
他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衛瑾瑜閉目,沒有再看任何人,包括太后,直接張開雙臂,朝後倒了下去。
驚呼聲四起,甚至有人影衝了過來。
衛瑾瑜已然聽不到,也看不到,他只聽到,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和衣袂被風吹得獵獵飛揚的聲音。
衛瑾瑜緩慢揚起唇角。
只是風聲之後,並沒有預想中的墜地和粉身碎骨之痛。
他聽到了戰馬嘶鳴,嗅到了蓬勃熱汗混著塵泥的氣息。
緊接著,就落到了一個堅實的懷抱裡。
腦袋依舊被磕得有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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