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夏柏陽感覺自己一顆心要被焚焦的時候,終於聽到上首那道清冷聲音再度響起:“在奏疏中徇私舞弊,弄虛作假是殺頭的死罪,甘寧,你當真不怕?”
衛瑾瑜聲音已經有些冷。
夏柏陽大驚要說話,甘寧已果決道:“無關怕與不怕,而是下官罪有應得。”
語罷,以額觸地,鄭重叩首道:“這一切事,不論是代寫諫書,還是對西京之戰隱而不報,皆是下官一人主意,與夏大人無關。請大人依律懲治下官!”
“好,有膽魄。”
衛瑾瑜自椅中站了起來。
“便是衝著甘縣令這份膽魄,本官一定會給甘縣令最體面的死法。”
“大人!”
夏柏陽遽然變色。
“夏知州,你且退下,本官還有幾個問題,想單獨問一問甘縣令。”
衛瑾瑜忽吩咐。
少年郎語調不高,卻不容置喙。
夏柏陽一愣,遲緩應是,擔憂且沮喪地看了眼跪著的甘寧,才憂心忡忡退出了大堂。
堂內重歸寂靜,只有輕緩腳步聲響起。
衛瑾瑜緩步走至堂中,望著木訥沉默跪在堂中的男子,問:“甘縣令,本官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想要何等死法?”
甘寧跪在原地,平靜答:“下官沒資格選,一切任憑大人處置。”
“不,你有資格。”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或遺臭萬年,或青史留名,自然,也有人背負汙名罵名含冤而死,日日受世人唾罵鄙夷,永無昭雪之日,甘縣令,你想要哪一種?”
甘寧一愣。
少年郎清冷語調接著響起:“你越俎代庖,私寫諫書,犯下死罪不假,可你犯下的死罪,何止這一條。你每年雷打不動地寫一封諫書,看似忠貞無二,然而你對朝廷對聖上真的忠心麽?”
“我仔細查閱過青州府的糧草帳簿,雖然從表面上看,日常開支和本地存糧、朝廷撥下的錢糧數目相吻合,可按照帳簿上登記的數目,青州十數萬百姓根本不可能吃飽肚子,更不可能有多余的銀錢上貢守將和悍匪。夏柏陽為人寬厚,平日並不親自過問錢糧之事,這些事,其實一直是由你甘寧代為打理。本官倒想問一問甘縣令,未登記在帳簿上的錢糧,用來真正填平青州府開支的那批錢糧,從何而來?”
“若本官沒記錯,天盛十四年,青州府境內曾發生一起庫銀劫掠案。因為守將飲酒誤事,狄人先鋒直接衝進青州城內,劫掠了軍備庫庫銀,數額高達數十萬兩之巨。軍備庫庫銀,皆是當地守將搜刮民脂民膏而得,事後青州守軍雖擊退狄人,那批庫銀始終沒有奪回。守將雖怒,卻因畏懼狄人威勢,敢怒不敢言,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而巧合的是,自從天盛十四年之後,西昌縣的一處商號便開始定期從鄰近州府大批購進糧食。甘縣令,那批庫銀,當真是被狄人所劫麽?抑或說,軍備庫銀的準確位置,是何人泄露出去,以致狄人甫一入城,就能直奔目標?”
甘寧喉結滾了滾,說不出話。
對上少年欽差明淨寒涼的眸,最終凜然道:“大人既然洞察秋毫,又何必浪費時間在此與下官饒舌。是殺是剮,下官悉聽尊便便是。”
衛瑾瑜不明意味一笑:“人人都說,夏柏陽一介書生,能在青州府任十年知州,殊為不易,殊不知,這一切,都少不了你這個軍師在背後出謀劃策。”
“要你一條命,很容易,只是用殺用剮的方式,未免有些浪費了。”
“青州十縣,以西昌最貧最窮,因西昌位於青州之西,是青州城中,離落雁關與西京十三城最近的地方。”
“這八年,你擔任西昌縣令期間,曾帶領城中兵卒衙役,擊退狄人侵擾近百次,你甚至曾經帶兵偷襲狄人,從狄人手中奪得糧草,並將奪得的糧食全部發放給西昌百姓,並因此挨了守將的軍棍。論起對狄人的作戰經驗,你不輸任何一個青州守將。”
“你雖借狄人之手,劫掠朝廷庫銀,可用這批銀子購買的糧食,全部填在了青州府百姓身上,自己並未貪墨一分一毫。”
“甘縣令既然連死都不怕,敢不敢用這條命,替你在意的青州府和青州百姓賭一把?”
甘寧平湖一般的眼中終於起了些波瀾,仰首,以不解的目光看向那一身緋色的少年郎。
衛瑾瑜:“你在青州將近十年,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邊患一日不肅,青州便永遠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寧。朝廷遠而縹緲,青州之苦卻近在眼前,與其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之處,何不靠你自己的力量來改變青州和青州十數萬百姓的命運?”
甘寧心口一震。
看向衛瑾瑜的目光,終於露出驚疑。
衛瑾瑜:“你所擔心之事,無非是平西侯收復西京之後,會以西京為據,威脅青州。本官可以向你保證,此事永不會發生。”
“待西京十三城收復,西京,將會是青州最強大最有力的屏障。青州和青州百姓,將再不必受離亂之苦。你諫書中的一條條諫言,也許短時間內無法實現,可只要你願意努力等待,假以年月,必有功成之時。”
甘寧驚異於這短短幾句話中傳出的驚人信息。
思緒飛轉間,恍然明白過來什麽,不由目露動容,道:“可只要軍政大權仍握在世家之手,即使收復西京,青州大局亦不會變,那些諫文,亦不可能有實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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