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顧凌洲猜測的那般,他今夜敢過來,並非在賭那一份並未維系多久的師徒之情,而是在賭顧凌洲的剛正之名。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激怒對方,被嚴厲訓斥,甚至被驅逐出門的準備。
好在顧凌洲心中到底存著那一份清正,是這大淵朝堂裡,唯一可能給謝琅最後一條活路的人。
他賭對了。
戰報頻傳,不僅顧凌洲擔憂青州局勢,天盛帝亦是徹夜未眠。
太儀殿外罕見亮了三重宮燈,天盛帝負袖站在丹墀之上,望著西北方向,問侍立在身後的曹德海:“你說,青州淪陷的三城可能收回?”
這本不該是一個閹人應該回答的問題,然而此刻皇帝身邊沒有旁人。
曹德海便垂下眉眼,躬身答:“陛下要齋戒半月,為青州和青州百姓祈福,上蒼一定會感受到陛下的仁德與誠心,保佑大淵,保佑陛下。”
宮燈映著紛飛雪色,也映著皇帝清臒複雜面孔。
世人與朝臣皆已習慣了皇帝的羸弱,卻無人知道那清臒羸弱面孔下隱藏的野心與壯志。
天盛帝道:“是啊,上蒼與祖宗都會保佑朕,保佑大淵。”
“只是放虎歸山,朕心中,到底有些不安。”
曹德海一怔。
已經隱隱猜到這被縱掉的“虎”指何人,當下呵著腰,愈發恭謹,小心翼翼道:“奴才聽聞,那霍烈在西狄亦有猛虎稱號,兩虎相鬥,怕必有一傷。”
“再者,行軍打仗不是兒戲,說到底離不開朝廷支持,猛虎雖然凶猛,拴虎的鏈子,還不是牢牢握在陛下手中麽?”
天盛帝咀嚼著這話,竟緩緩笑出聲。
“朕一向當你是個蠢笨的,沒想到關鍵時刻,還有這等見識,往日倒是朕小瞧了你。”
“兩虎相爭……”
天盛帝念著這個詞,道:“朕倒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這兩虎相遇,究竟誰能咬死誰。”
“吩咐下去,在青州戰事結束前,朕一日三餐都要齋戒茹素,好為將士們祈福,節省口糧。”
因為各方戰事齊齊爆發,深夜傳回緊急戰報是常有的事,戶部與兵部衙署燈火亦徹夜不息。
二部皆在籌備運往青州的糧草與兵甲。
尋常時候打仗皆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由於青州情況危急,且謝琅是以罪臣名義領兵出征,除了戶部緊急調配的一批軍糧先一步運往青州前線,剩下的物資都還處於滯後調集階段。
兵部議事堂裡,蘇文卿坐於上首,聽下面官員匯報準備運往前線的兵甲與其他作戰物資數目。
聽到帳篷數量時,蘇文卿抬了下眼。
右侍郎張榮立刻起身質問:“帳篷數量分明定的五十,怎麽變成了一百?”
一時堂內鴉雀無聲。
那負責匯報數目的官員也嚇得不敢吱聲。
張榮環視一圈,冷笑道:“逆臣戴罪出征,戶部隻給了他們三日的口糧,兵部能給他們拿出五十帳篷,已是仁至義盡,多出的五十從何而來?!看來咱們兵部也出了與逆臣私通的內鬼啊,竟偷竊兵部資產,勾連逆賊。”
私通逆犯之罪何其大,左右官員皆露出惶恐戰兢之色。
這時,最末一人起身道:“大人明鑒,此事與旁人無關,是下官在清點軍用庫時,發現了一批廢棄不用的帳篷,覺得扔了可惜,便稍加修理,請王大人添加到了送往前線的物資裡,絕非私盜兵部物資。”
“我當是誰,原來是孟主事啊。”
張榮冷哼一聲,陰陽怪氣奚落了句,視線直勾勾落到孟堯面上,拔高聲調:
“你好歹也是兵部主事,難道不明白,便是廢棄帳篷,那也是兵部的資產,沒有上峰批準,誰準你擅自做主挪用兵部資產資助逆賊?!”
張榮出了名的看不慣孟堯這個下屬,自升任右侍郎,不止一次當眾給孟堯難堪。
孟堯沒有理會張榮,而是行至堂中,展袍跪落,目光迥然望向坐於高處的蘇文卿,道:“尚書大人明鑒,下官絕無私通逆臣之心。下官生於青州,深知這個時節,青州最是苦寒,尋常帳篷根本無法抵禦嚴寒,如果不供應充足數量的棉氈帳篷,士兵可能會活活凍死。三千將士,只有三十帳篷,如何禦寒?說句不好聽的,便是手腳挨擠站著也擠不下。大人出身寧州,亦是苦寒之地,想來應該明白下官的顧慮,下官懇請大人施恩,將那批帳篷發放給前線將士吧!”
“好一句‘施恩’!”
張榮先揚聲接話:“你口中說著無與逆犯沒有私通之心,卻處處向著逆犯說話,還敢指摘大人的出身,以此威脅大人,到底是何居心。逆犯叛逃出京,目無君上,落此下場,那是逆犯咎由自取!誰若要同情逆犯,那便是逆犯同黨,怎麽,孟堯,你是想夥同逆犯一起造反麽?”
“是啊。”
另一官員也站了起來,朝蘇文卿道:“大人,孟堯以下犯上,私通逆犯,必須嚴懲!”
孟堯忽笑了聲,目中露出弄出的失望與悲涼。
在張榮驚疑不定視線中,慢慢站了起來,道:“不用諸位大人費心懲戒下官了,下官會向吏部遞上請罪書,自請去青州,抗擊狄人。”
“下官只希望諸位不要忘了當初讀聖賢書的初心,也不要忘了頭上這頂烏紗帽,是為誰而戴。”
語罷,不再看眾人,也不再看主位上的蘇文卿,轉身往議事堂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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