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隻恨我眼瞎心盲,不知珍惜白白錯過了那麽多的時光。”
謝琅目中漸漸泛起水澤。
除了那一日兩人在暗夜裡相擁,這人撫摸他背上傷痕時落下的那滴滾燙,衛瑾瑜鮮少在謝琅眼中看到眼淚這種東西。
早在那夜揮刀斬斷鎖枷、關上城門那一刻,他已經決定和過去的一切做個了斷,包括謝琅這個人。
他已經對得起自己的心,以後前路如何,但憑天命,盡人事,就算最終真的無法血刃所有仇人,他這一生,也算任性過一次,為自己活過一次,日後入了黃泉,不至於太遺憾。
他沒有想到,謝琅會回來,會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甚至未曾想過,他們這一生,還會有交集。
千般滋味自心頭翻滾而過,衛瑾瑜最終冷漠道:“我說了,我救你,只是因為當日國子監審訊堂中,你救過我一命,我不喜歡欠旁人東西,包括你。”
“我不信。”
謝琅決然道。
“你當真欠我這條命麽?”
“那回校場比試,我性命垂危,命懸一線,你將那碗藥喂進我口中時,已經還了我一命。過去那麽多年月,我就是因為輕信了太多這樣的話,才會被豬油蒙了心,一錯再錯。”
“你我之間,若真要細論細算,也當是我欠你一條命才對。”
謝琅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樣鮮少在人前顯露的物什,含著萬千苦澀與悲痛,道:“你我之間種種,應有此物為證。”
那是一塊表面已經有些陳舊泛黃的羊脂玉佩,呈圓環狀,佩身上有一道細細的裂紋,可見年歲之久。
玉佩是十三歲第一次領兵出征那年,大哥交到他手中。他素來不愛佩戴這些身外之物,便胡亂塞進了懷中,不料關鍵時刻,竟為他擋了北梁人一支暗箭。玉身裂紋,因此而出。
只是已經損毀的玉,到底不宜再佩戴在身上,他便一直貼身存放在懷中,從北郡帶來了上京。
他從未想到,在被他遺忘的前世記憶碎片裡,這塊業已損毀的祖傳玉佩,竟佔據著那般重要的分量。更不知道,在那條暗無天日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的密道裡,他曾將此物作為一份生死承諾贈與一人手中。
衛瑾瑜隱在袖中的手,再也控制不住輕輕顫抖了下。
少年郎雪色衣袖被風吹得揚起。謝琅拖著鐐銬,走近了一些,手指緊攥著那塊玉佩,目中水澤緩緩流出,問:“瑾瑜,你當真不識得此物,也不記得前世種種了麽?”
天空青碧如洗,晴陽正好,衛瑾瑜卻感覺有雷聲轟鳴而過。
心房不受控制緊縮了下,衛瑾瑜垂目,盯著那塊玉佩,前世種種紛至遝來,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你既想起了一切,不該來找我。”
半晌,衛瑾瑜道。
上一世,謝琅分明已經將蘇文卿認作救命恩人,並給了蘇文卿獨一無二的信任與恩寵。直至他飲下鴆酒,氣絕而亡之時,這一事實仍未更改。上一世的暴君謝琅,恐怕連他的屍體都不屑於多看一眼,就算此人真的記起前世一切,也應與他沒有多少關系。
“我自然要來找你。”
謝琅已單膝跪了下去。
伸出手,將那雙漂亮修長,半藏在袖中的手籠在掌中。
道:“上輩子,冒死將我救出昭獄的是你,艱難將我背出密道的是你,以血喂我、護我心脈性命的亦是你,收下這塊玉佩的更是你。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才會錯認旁人,我如今,也不過物歸原主而已。我自然要來找你!”
衛瑾瑜終於顫抖起來。
謝琅目中水澤湧動,唇角卻揚起笑意,更加用力的握住那雙手,仿佛握住世間最珍貴的珍寶,道:“上一世,因為我的愚蠢糊塗,誤你一生。這一世,我決不能再誤你負你。”
“你如今已被顧凌洲收為弟子,該有錦繡燦爛前程,也該有光明燦爛的一生,你,不應再受我一個‘在逃逆犯’的拖累。”
“瑾瑜,今日這一跪,為前世,也為今生。”
“日後無論有無再見之日,我都希望你能知道,上一世棄你負你的混帳,已經到你面前,向你懺悔請罪。那個混帳,不奢求你原諒,隻盼望你今生,喜樂無憂,再不必受前世噩夢折磨。”
這時,院門外再度進來幾個人。
是劉公公並兩列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
劉公公一掃這些日頹喪之態,大紅刺金蟒服在日光下閃爍著耀目光澤,捏著嗓子,施施然道:“謝世子,時間已到,請隨我們回北鎮撫吧。”
謝琅慢慢站了起來。
他身形巍峨,即使手腳皆戴著重銬,兩列錦衣衛亦全付警惕盯著,生怕出一點差池。
一個時辰前,兵馬司指揮使張闊於早朝上帶來一個震驚滿朝文武的消息,已經叛逃出平城的定淵王世子謝琅,一人一騎出現在了上京城門外。
文武百官震驚,以為自己腦袋必掉無疑的劉公公也很震驚。
誰都知道,謝琅一旦出了平城,便如獵豹進入最熟悉的山域,逃回北境只是時間問題,可這頭自幼縱橫北域、明明已經自由在望的獵豹,卻選擇獨自折返回上京,自投羅網。
面對洶湧而至的錦衣衛和兵馬司官員,謝琅隻提了一個要求:見一個人。
之後,便翻身下馬,任由錦衣衛給他戴上了鐐銬。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