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帝問。
韓蒔芳慢慢自屏風後顯露出身形,道:“殺之固然一勞永逸,可也後患無窮,將來謝氏追究起來,雖有裴氏擋著,陛下怕也不好交代。”
“依臣看,對付會傷人的猛獸,殺掉不一定是最好的辦法,去其利齒,砍其爪牙,用鐵鏈拴住,關在籠子裡,慢慢消磨其意志,直至瘋魔,才是最佳處置方法。”
“眼下陛下越是維護謝氏,裴氏越是會窮追不舍,努力搜尋那批軍甲的下落。”
“屆時,定淵王世子謀逆之罪板上釘釘,定淵王就算要追究,也只能向裴氏去討債。且在裴氏欲置之於死地的情況下,陛下拚力保住其子性命,定淵王反而要感激陛下。而謝氏,亦會更加堅定的站在陛下這邊,對抗裴氏,朝局,方能達到最大程度的平衡。”
天盛帝挑了下眉。
“愛卿不愧是大淵第一謀士。”
“只是,猛獸太烈太凶,若朕不直接出手,誰有本事能去其利齒,砍其爪牙呢?那可是一頭——殺不掉,也毒不死的猛獸……”
天盛帝閉目,眼前再一次浮現起前世宮牆外鐵甲如山,叛軍喊殺聲撼天動地,衝破雲嘯,他如困獸一般,只能坐在太儀殿裡等死的場景。
祖宗基業敗於他手,連社稷宗廟都沒能保住。
那是比世家的壓迫更令他感到窒息恐怖的噩夢。
他要謝氏的忠心,也要剔除謝氏這唯一的亂臣賊子。
等北境戰事徹底結束,謝蘭峰未必還願把兒子留在上京。
屆時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上一世,謝蘭峰寧願引頸受戮,也沒有舉起那杆反旗,這一世,更不可能為一個背負著謀逆之名的不孝子反他。
世家勢大威脅君王,寒門勢大何嘗不會,寒門權勢太盛,焉知不會發展為新的豪強世家。於君王而言,最重要的是衡平之道。
重來一世,天盛帝第一次感覺到真正將那一盤帝王之棋握在了自己手中。
韓蒔芳道:“猛獸也有軟肋,就看陛下如何用了。”
“再說——這也不是陛下第一次誅殺猛獸了,只是形態不同而已。”
三日後,劉公公再一次來到北鎮撫值房。
這回,除了酒食,劉公公還帶來了筆墨紙硯。
“裴氏步步緊逼,案子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陛下特意開恩,讓世子給定淵王和鎮西大將軍各寫一封報平安的書信。”
謝琅在心底冷笑。
因他知道,皇帝此舉,便意味著終於要動手了。
“只能寫兩封?”
謝琅問。
劉公公道:“若世子還想寫給其他人,自然也可,筆墨管夠。”
若這真的是自己能留在世上的最後的手書,謝琅自然有很多封想寫,給爹娘,給大哥,給三郎,給二叔三叔,還有……那個人。
只是,那人那般清醒無情,恐怕根本不會接收觸碰來自他這嫌犯的書信。
他也不會蠢到這種時候寫信連累他。
他隻覺得有些遺憾,不甘,重活一世,除了與爹匆匆在上京見了一面,竟仍不能再見到娘、大哥和其他親人。
他選擇隱忍蟄伏,留在上京,選擇與上一世截然不同的道路,沒想到兜兜轉轉仍舊踏入了上一世的死局。
好在這一次,只是他一人身家性命。
謝氏全族不必再蒙受冤屈。
皇帝的心思已經寫在臉上,皇帝的野心也已昭然若揭,只要皇帝想在朝事上拿到主動權,就必須扶持謝氏對抗裴氏。
謝琅最終隻提筆寫了三封信。
一封給定淵王夫婦,一封給大哥謝瑛,一封給二叔崔灝。
內容皆是極簡練的問安,叮囑。這些都是需要經過嚴格審查才能送出去的信,多寫無益,他真正想寫的信,不在此處。
半夜時,窗外再次傳來夜梟的鳴叫。
謝琅於圈椅中抬頭,卷起袖口,露出臂上一塊已經腐爛多時的瘡口,外面夜梟饑餓多時,嗅得腐肉味道,竟直接衝破窗欞,一頭撞了進來。
錦衣衛聽聞動靜,迅疾奔了進來。
謝琅已於這間隙將一隻竹管綁到夜梟腿上,放了出去,代價是臂上腐肉被啄掉一塊。
也許這封信,永遠到不了收信人的手中,然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錦衣衛握著火杖掃視一圈,見除了窗戶破了一塊,室內並無異樣,才退了出去。第二日,劉公公便帶著禦醫過來為謝琅治傷,同時,北鎮撫所有值房窗戶外都被加了道鐵網。
這一夜的深夜,三更鼓響之後,值房門再度緩緩開啟。
劉公公提燈進來,道:“世子請吧。”
謝琅端然而坐,問:“去何處?”
劉公公言簡意賅道:“世子去了便知。”
謝琅心中並無多少懼意,倒有些好奇,皇帝究竟打算如何在維持各方和平的情況下,瞞天過海,穩妥處置他這個逆臣賊子兼燙手山芋。
待謝琅展袍站起,劉公公道:“因要出北鎮撫,按著規矩,恐怕要委屈世子則個了。”
劉公公一揮手,兩名錦衣衛走了進來,手中提著一副鐐銬。
謝琅伸手,由錦衣衛將鐐銬戴在了手腳之上。
出了值房門,院中放著一頂暖轎,外表看與尋常暖轎無別,但謝琅一眼便認出,這是北鎮撫專門用來押送重要犯人用的轎子,轎壁無窗,內裡皆用特製的鋼絲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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