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他們始料未及的是,本來病重下不來床的師傅倒在地上,小師弟靜靜躺在他懷裡 。
小師弟睡著了,沒有再醒過來。
他的屍體在靈堂放了十日,埋在院子裡的那顆桃樹底下,對著師傅的屋門。
在那之後長達三四個月的時間裡,師傅整個人都是呆滯的,他不開口說話,不知道吃飯,不知道喝水,不知道睡覺。
二師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師傅一滴淚都沒流過,他陷在一個“小師弟還在,只是找不到了”的虛幻世界。
管瓊想,師傅怎麽找都找不到的時候,就是世界破碎塌陷的時候。
一天早上,管瓊看到師傅坐在小師弟的墳前,他佝僂著背,耷拉著腦袋,喉嚨裡發出淒慘絕望的痛哭,一聲接一聲。
她落下淚來,師傅最終還是意識到——這個世上再也沒有小師弟了。
……
邢剪清醒的同時,沒有了求生的欲望。
“師傅,你要想想小師弟。”
管瓊跟魏之恕都像是回到了兒時,他們很怕師傅跟著小師弟去了,丟下他們在這世上,他們慌得不成樣。
“肯定是小師弟救了師傅。”不知道他是怎麽辦到的,付出了他們難以想象的代價。
邢剪丟下酒壇子:“將死之人還能救活,除非是神仙下凡。”
轉而一笑:“你們小師弟確實是神仙。”
管瓊跟魏之恕跪下來:“師傅,不要辜負了小師弟的一番苦心,一番真心。”
邢剪聽到後四個字,走起了神:“真心?他什麽都沒留給我,哪怕是隻言片語。”
魏之恕為他的小師弟抱不平:“小師弟留了,師傅的身體能康復,不就是他留的話嗎。”
邢剪問:“什麽話?”
魏之恕撥動手腕上的驅邪手串,道:“他希望師傅你健康,長壽。”
邢剪一震,他哈哈大笑,小沒良心的,這是要他生不如死。
“你們忙自己的去吧,不要煩師傅。”邢剪再次拎起酒喝,衣襟被打濕了髒亂又頹廢,他喝急了低頭嘔吐,揮手打開上前的兩個徒弟,“都出去!”
屋門被帶上,管瓊和魏之恕坐在屋簷下看滿天日光,小師弟給他們留了信,他們沒有互相分享,那是他們各自的秘密,誰也不知道小師弟給對方留的信上寫了什麽。
他們不知道,小師弟在他們的信中都透露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也給師傅留了一封信,藏在家裡某個角落。
小師弟讓他們半年後跟師傅說,讓師傅找,找得到就看,找不到就是一張廢紙。
……
邢剪沒找到那封信,他不急,死前找到就行。
又是一年元宵節,邢剪沒讓兩個徒弟跟著,他一個人去了鄉裡,此時的他輪廓線條一點多余的肉都沒有,皮掛著骨,猶如堅硬冰冷的岩石。
今年還是禁止在江裡放花燈,隻準去河邊放。
依舊是那條河,依舊是擠滿了人,飄了大片大片的花燈,只是沒了他的小徒弟,他的小娘子。
邢剪在坡上坐到人們陸續離去,河邊空無一人,他起身,邁著酸麻的腿走過去。
河上有船隻,是老漁夫在清理花燈。
邢剪掃了眼就收回視線,他蹲下來把手伸到水裡,做出撥花燈的動作,腦中猛地閃過什麽,邢剪嘶吼著叫住老漁夫,問起有年元宵是否也清過花燈。
“年年都清。”老漁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有時是我,有時是別人,你問的那年,剛好是我。”
邢剪的胸口起伏過大:“那你有沒有,有沒有,”
老漁夫只是清花燈,他哪知道花燈裡的祝福,有什麽好問的呢。
“我會看。”老漁夫把船劃近些,放下船槳橫在船頭,他彎腰去拿一盞花燈,從裡面找出字條念出來,“燈要燒掉,我不讀給老天爺聽,那就只是一捧灰。”
“當年,我的小徒弟寫下過心願。”邢剪啞聲。
老漁夫問道:“什麽樣的燈?”
“方形的。”
老漁夫看了看船上和河裡的燈,都是方形的,都是一個樣,年年如此,他卻說:“我想想。”
邢剪的嗓音更啞:“也許是,師傅,我想你長命百歲?”
“我有印象。”老漁夫若有所思片刻,確定道,“我讀過那句祝福。”
邢剪低笑出聲:“老子就知道。”
說的人說了聽的人想聽的,這本該是個好結局。
邢剪一屁股跌坐在了河邊,老漁夫上了岸,問他怎麽了。
“我……”邢剪面部神情模糊不清,他捶打撕裂劇痛的心口,艱澀地擠出話,“難受……”
老漁夫說:“難受酒喝點藥,睡一覺。”
“嫌藥苦就喝酒。”老漁夫拍了拍腰間葫蘆酒壺,“我這就有酒,喝不喝?”
邢剪哽咽,一遍遍地說著話,說他難受。
老漁夫一把歲數了,硬是把他背回了義莊,離開前被他抓住衣服,對上他似魔障又似清明的眼。
“老家夥,你把沉船的大概位置賣給俞有才,你……”
老漁夫先是悚然一驚,隨後就放松下來:“我無意間落水,瀕死之際發現了那個秘密,本想守到死,是我那個不孝子害我,我無法才用秘密做了筆買賣。”
“我不知道沉船裡有冤魂,對於他們的死,我是對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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