販子猝不及防被打中手,吃痛下正要罵人,剛轉頭便看見那輛口口相傳的豪華大馬車,頓時眉開眼笑。
“啊呀,原來是大人您啊,這個奴隸能被您看上是他的福氣,不過這個不聽話,您看要不要看些別的?”
隨青不答,低聲向沈明歡解釋:“應該是多次逃跑後被抓回來的奴隸,為了打消他們逃亡的念頭,販子會給他們刺字或是烙印。”
這是連奴隸多會覺得恥辱的刑罰,此後除非鑽進深山老林,否則所有人見了都會知道他們低人一等。
“是啊是啊,跑了八次了。”販子譏笑道:“還把自己當大家少爺呢,梁國早亡了!”
有刺字的奴隸通常意味著不馴服,價格也會偏低,他一般不這麽做。
但是這個奴隸老想著逃跑,甚至還慫恿別的奴隸一起跑,實在氣人。
雖然很想做成這筆生意,但是這麽不聽話的奴隸他可不敢賣給貴人,否則萬一又鬧出點什麽事連累他怎麽辦?
“大人,您看看這個,這個據說念過書,還會寫字。”販子拽過旁邊另一個奴隸,點頭哈腰。
沈明歡掀開簾子一角,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孤給的銀子,不夠買下你所有的奴隸嗎?”
他語調輕緩,不疾不徐,可販子仍是莫名滲出了一身冷汗,“夠,夠。”
燕國還沒有太子,能用“孤”這個自稱的,只有那位被送來為質的雍國太子。
謝知非勉力睜開眼睛,沒看救下他的隨青,視線直直望向馬車上白衣束發的矜貴公子。
這是謝知非第一次見到沈明歡。
後來許多年後,謝知非想起年輕時的狼狽與潦倒,他無數次慶幸自己逃跑了八次。
即使把自己折騰到遍體鱗傷,即使險些喪命,他終究是拖到了沈明歡的到來。
謝知非如今這情況也走不了路,沈明歡讓隨青把他也帶上了馬車。
薰爐仍在散著幽幽清香,遮不住三人身上的異味。謝知非渾身染血,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座椅。
如果管家看到自己精心布置的富麗奢華大馬車變成現在這樣,估計會兩眼一翻暈過去。
幸好馬車足夠大,隨青把人安置在邊緣角落,他看著這人慘淡可怖的傷口,忽然有些明悟沈明歡要救的是什麽人。
世人皆苦,世事如煉爐。
有人渾渾噩噩,卻還有人掙扎求生。
“公子,如果當初屬下遇到的是您,您大概也不會救。”隨青苦澀地說。
相比起馬車上的三個奴隸,他認命要早得許多。
隨青想,與他這種死氣沉沉的軀體相比,如這些人這般還閃耀著不屈的魂靈確實更值得救贖。
謝知非意識昏沉,他閉著眼,聽著耳畔的交談,於心裡深深歎了一口氣。
他出生書香世家,自幼讀書,墨筆作骨,詩畫入魂,聖賢言語點化了他的凌雲壯志。
一朝落魄,已忍受不了抬頭只見三寸天地的狹窄生活。
他並不覺得自己這性子有什麽值得向往讚歎的。
若能安好,誰又願意被踩碎了脊梁來證明自己的傲骨依舊?
若能順遂,誰又願意被虐打被折磨,用親身經歷寫就“雖九死而無悔”的波瀾壯闊?
他最初,不過也隻想做個閑散讀書人罷了。
只可惜這世道啊……
半點不由人。
沈明歡略一思量就明白了隨青的想法,他難得如此明顯地表露出無語。
隨青自怨自艾的情緒醞釀了一半便化為尷尬,總覺得自己說了什麽蠢話。
“隨青,孤不否認選擇這些人有你所想的原因。”
“時間緊迫,孤來不及給他們做心裡建設,來不及鼓勵他們站起來,來不及等他們學會反抗,那將是一段漫長的歷程。”
隨青低下頭,心想果然如此。
他其實對沈明歡沒什麽怨言,相反他很感激很崇拜眼前這人。
貴族每一份的享樂,都是建立在無數平民奴隸的血汗之上,皇位再怎麽流轉,都是屬於那些人上人的遊戲。
天下分分合合,掌權的人換了又換,沒有人願意低頭看一看他們。
只有沈明歡。
沈明歡是不一樣的。
他相信沈明歡的承諾。
他相信有朝一日,天底下再不會被當做牛馬貨物一樣的奴隸。
他相信所有人的性命都將有同等的重量,生死不再被他人掌控。
他只是很難過。
他不是被沈明歡期待的那種人,他不夠勇敢,不夠堅強,於這濁世中逆來順受就像條狗。
“孤缺人手,所以孤選了他們。”
“但是,以利益去衡量人的價值,是一件很糟糕、很糟糕的事情。人本就不該卑微如螻蟻,人生來就該站立於天地間。”
“隨青,孤如果不救你,絕非你之過,一定是因為孤救不了。”
沈明歡聲音平靜,“正如孤現在沒救下所有人,不是因為他們不值得,是因為孤救不了這麽多。”
“亂世如麻,受苦不是你們的錯。”
沈明歡聽著馬車外的罵聲、鞭笞聲、痛呼聲,微垂下眼,“是我無能。”
隨青的淚瞬間便湧了出來,他狼狽地別過頭,倉促丟下一句“屬下去駕車”便躲到了外面。
兩個孩子聽得懵懵懂懂,他們不太理解這段話,但忽然間就覺得好難過,比剛才差點要被賣掉的時候還要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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