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如風,看不見,但到來時,那陣風如此輕柔,又如此強烈,從你心間吹過。
閉上眼,你就會聽見。}
2000年,深秋,海德堡。
枯葉落了一地,天邊最後一抹陽光已沉入內卡河裡。
朱舊站在一棟庭院前,再三對比鐵門上方小小的門牌號與自己手中紙條上的地址後,輕輕舒了口氣,總算找到了!
她其實方向感算好的,可這棟房子地處位置實在有夠隱蔽,而內卡河畔半山腰上的別墅群全都長得一個樣,朱紅色外牆,坡屋頂,肅穆的黑色鐵門,典型的德式風格。
她又是第一次來這個區域,小路曲曲折折的,分叉口又多,像個迷宮一般。
她抬手按門鈴,很快就有人來開門,圓圓胖胖的中年婦人,倒是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卡琳羅。
她德語講得飛快,也不管朱舊聽不聽得懂,將她帶進屋子,指了指樓上,然後又匆匆地跑進了廚房。
朱舊轉身打量了下屋子,天色將晚,室內卻沒有開燈,只有廚房裡透出一些光來。
這別墅有些年頭了,裝修十分古樸,屋內家什都是深重的顏色,落地窗外暗淡的天光照進來,映襯得整個屋子沉寂又清冷。
海德堡的深秋氣溫並不低,她站在這個屋子裡,卻覺得有一點冷。
她抱了抱手臂,拾階而上,樓上也沒有開燈,比樓下更暗,一條幽深的長廊,兩旁是緊閉的房門。
她停住腳步,有片刻的茫然,正想下樓問問卡琳羅她要見的人在哪個房間時,忽然有什麼東西從走廊盡頭的方向撲過來,速度極快。
她一驚,下意識就想閃身,可立即又想到身後就是樓梯,猶豫的瞬間,那團陰影已經撲到了她的身前,伴隨一聲「汪汪」的叫聲,它雙腿已經趴到了她身上。
朱舊嚇得失聲驚叫,身體往後仰,慌亂中她還留有一絲理智,伸手撐住牆壁,才避免失足跌下樓去。
樓下大廳里的燈亮了起來,卡琳羅詢問的聲音響起。
朱舊站在階梯上,拍著劇烈跳動的胸口,瞪著樓梯上的元兇——一隻體格龐大的金毛狗狗,它蹲在樓梯口,吐著舌頭,黑漆漆的眼睛也瞪著她,仿佛有一點惡作劇得逞的自得。
朱舊並不怕狗,相反她很喜歡狗,可此刻她不敢動彈,因為她不確定,這隻狗會不會咬人。
卡琳羅走過來,看見朱舊那個彆扭狼狽的姿勢,竟然樂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往後退,說:「我怕它,對不起,不能幫你。
傅先生在走廊盡頭左邊那間房。」
這一次她的德語講得緩慢語速很慢,朱舊一字不差地聽懂了,聽懂了,所以她更加不敢動彈。
客廳里的燈竟然再一次關了。
一人一狗,在暗中對峙著。
朱舊瞪著它,心裡兩個聲音在交戰,留下or離開?
萬一真的被咬一口怎麼辦?
但離開,她有點不捨得,這份工作薪酬優渥,更重要的是,被一條狗嚇跑失去一次機會,很!丟!臉!
她咬牙,剛一邁開步伐,那只可惡的狗也站起來,衝著她狂叫,表情兇悍。
朱舊一個哆嗦,又後退了一步。
她一退,它又悠悠閒閒地坐下來,不叫了,吐著舌頭望著她,它這個樣子,又顯出幾分憨憨的可愛來。
變臉可真快呀!朱舊被它氣笑了,真想不管不顧撲過去跟它打一架!
「梧桐。」
安靜的空間裡,忽然響起的聲音令朱舊微驚。
那聲音很淡很冷,幽幽遠遠地傳來,不帶一絲情緒。
她接著一怔,這隻狗,叫……梧桐?
金毛狗狗聽到呼喚,唰地起身,扭頭飛快地跑回了房間。
朱舊跟了過去,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昏暗的走廊,她走到盡頭左邊房間門外,門半敞開著,裡面也沒有開燈,暗沉一片。
朱舊忍不住皺眉,這個屋子裡的人都怎麼回事?
節省能源麼?
她輕輕敲了敲門,裡面沒有回應。
她停頓片刻,又敲了敲,說:「傅先生,你好,我叫朱舊,Leo讓我過來見你。
對不起,我遲到了。」
房間裡還是沒有回應。
整個空間死一般寂靜,朱舊開始懷疑,自己先前聽到的那個聲音,是不是幻覺。
正當她抬手準備第三次敲門時,裡面終於傳來了聲音,語調冷淡:「十分鐘。」
「嗯?」
「你遲到了十分鐘,我不需要一個沒有時間觀念的看護。」
「對不起,我……迷路了。」
裡面又不講話了。
「傅先生……」
「砰」的一聲,門忽然被大力關上。
她從動靜上聽出是先前那只可惡的狗氣勢洶洶地撞在了門上,它還很得意地「汪汪」大叫兩聲,仿佛在說,滾。
朱舊站得近,差點兒被門撞到鼻樑。
她後退一步,深吸一口氣,轉身就走。
算了。
她想,這份工作Leo開給她的條件雖然很誘人,但她也不是個愛死纏爛打的人。
他拒絕的態度如此明顯,想必工作沒了。
下樓的時候,她想起Leo對她講的話,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表弟那個人,不太好相處。
這哪裡是不太好相處,遲到是她的錯,可僅僅因為這個原因,先是讓狗狗嚇她,再讓狗狗關門趕人,未免有失風度。
她有點鬱卒,更多的是可惜,自己沒有得到這份工作。
還好,在塵埃落定之前,她謹慎地沒把之前的兩份兼職給辭掉。
她去廚房同卡琳羅告別,聽見她要走,她一把拽住她,誇張地喊:「噢,親愛的,你可不能走!我搞不定它們!」
她指著流理台上一堆中藥材苦著臉說道:「Leo走之前答應過我的,今天一定會有看護來!」
朱舊看了眼那堆被翻得亂七八糟的中藥材一眼,這大概也是Leo選擇她的原因之一,醫學院裡她是唯一通中醫藥理並且會熬中藥的學生。
她解釋道:「不是我不想留下來,相反,我很渴望這份工作,是傅先生不願意接納我。」
Leo的電話是在她剛走出院子時打來的,聽完朱舊的話,他說:「Mint,拜託你留下來,我實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了。
當幫學長一個忙,就三個月,好不好?
我表弟那邊我給他打電話。」
他頓了頓,說:「Mint,你不是很想春節回家看望你奶奶嗎?」
最後一句直擊朱舊的軟肋。
她掛掉電話,想到三個月後,領到這份豐厚的薪水,她就可以毫不猶豫地買下一張回國的機票,先前那一點點鬱卒立即就消失了。
自從來到德國,她一次也沒有回家過,對於靠課餘打兩份工來賺取生活費的她來說,國際機票實在太過昂貴。
離家一年,她真的好想好想奶奶。
往前走,離開。
轉身,回到別墅。
一念之間,她已做好決定。
腳步一旋,她再一次按響了門鈴。
後來朱舊常常想,真的,很多事情命運一早就安排好了,避無可避。
比如,兜兜轉轉,她最終還是走進了他的生命里。
也許是Leo的電話起了作用,當朱舊再次敲響那扇門,只等了片刻,裡面的人便說了「進來」,依舊是冷冷淡淡的聲音。
天已經黑了,房間裡非常暗,也很靜,一點都感覺不到屋內有人在。
這樣的寂靜,讓朱舊有點不適應,她連聲音都不自覺放得很輕:「傅先生,我……」
他忽然打斷她:「我對你沒有什麼想要了解的。
你下去吧,你要做的事情,卡琳羅會告訴你。」
「……」
朱舊自覺在與人交流上向來都很好,可面對這個只聞其聲不見真面目的人,她心裡忽然生出一絲無力感來,她預感到,接下來的工作不會很順利。
對於一個醫科生來說,她的工作倒是不難,煎中藥、注射、腿部換藥與護理,卡琳羅將什麼時間做什麼事情,羅列在一張紙上給她。
廚房裡。
朱舊將熬好的中藥倒進碗裡,熟悉的味道令她忍不住深深呼吸,一臉享受的模樣讓捏著鼻子的卡琳羅十分不解,明明不大好聞,她怎麼就像在深嗅花香?
她不明白,朱舊有多愛聞這種味道。
中藥的味道,奶奶的味道。
奶奶是開中醫館的,藥櫃裡的中藥材名稱她倒背如流。
在異國他鄉,很難見到中藥材,卡琳羅說這些藥都是從中國寄過來的。
她端著藥上樓,想起卡琳羅說,傅先生討厭燈光,所以這麼大一棟房子,總是黑漆漆一片。
她正惆悵怎麼在黑暗裡伺候人吃藥,到門口卻意外發現房間裡竟然開了燈,檯燈淡黃的光線從半掩的門透出來,那隻叫「梧桐」的金毛狗狗就蹲在門口,這次倒是安安分分的。
朱舊沖它揚了揚拳頭,然後敲門走進去。
房間裡沒有人。
她環視一圈,才在陽台上看見一個背影。
通往陽台的門洞開著,晚秋的夜風吹動輕柔的紗簾,那背影在翻飛的白色紗簾中隱隱約約的,那人坐在輪椅上,穿一件黑色毛衣,身影極瘦,安靜得像是要與夜色融為一體。
她並不是傷春悲秋的性格,可不知為什麼,這個畫面,忽然讓她心裡湧起一絲淡淡的哀傷。
「傅先生,藥熬好了。」
她在離陽台門幾步之遙的地方站住,開口說道。
等了片刻,他才「嗯」了聲,然後滑動輪椅,緩緩退回室內。
在經過她身邊時,他忽然抬頭,望向她。
朱舊一怔。
這張臉……
燈光正打在他的臉上,將他蒼白得過頭的面孔照得一覽無餘。
那種白,就像是多年沒有見過一絲陽光,終日生活在潮濕陰暗的地方。
而更令她震動的是,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仿佛一口幽深的枯井,裡面看不見一絲情緒,只有無盡的灰暗。
而眼前這個人,才二十一歲。
與她心思百轉千回相比,傅雲深卻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你身上的香水味太濃了,很難聞。」
「……」
其實她從不噴香水的,下午她從兼職的咖啡館上完班直接過來的,跟她共用一個衣櫃的女同事不小心把香水瓶打翻了,她衣服上沾了很多,又沒有別的衣服可替換。
但那香水味道並不難聞。
她沉默著將藥放下,走出房間,再進來時已脫掉了外套,身上就穿了一件薄T恤,風從陽台灌入,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輕顫。
傅雲深看了她一眼,視線很快投入到被她放在桌上的藥碗上,說:「藥冷了,我不喝。」
一大碗藥,哪兒有那麼快就冷掉。
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Leo的話湧入腦海,他可能會變著花樣折騰你,你順著他一點就好了。
「我去熱一熱。」
這一點小折騰,對朱舊來說,並不算什麼。
幾分鐘後,她端著還冒著熱氣的藥上來,他看著那熱氣說:「太燙了,我不喝。」
朱舊放下碗就走,片刻,手中拿了一隻吹風機回來,她插上電,檔位開到冷風,對著藥碗就是一陣猛吹。
傅雲深面無表情的臉終於有了一絲鬆動,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她微垂著頭,臉上看不出一絲被刁難的不耐煩,很認真地在為那碗藥吹冷風。
她放下吹風機,摸了摸碗的溫度,將藥端到他面前,微微蹲下身,與他平視:「傅先生,藥不燙也不冷,是最適合入口的溫度,請喝吧。」
他看著身前的這個女孩子,她語氣淡然,神情也是,唯有望著他的眼睛裡,帶著微微的固執,手裡的藥碗久久舉著。
良久,他終於接過。
剛喝一口,他偏頭就將藥吐了出來,身邊沒有垃圾桶,地板上立即一片狼藉。
「太……」
「太苦是嗎?」
她飛快接住他要講的話,左手心攤開,上面躺著一顆彩色的糖果,「哦,分享你一個小秘訣,你捏著鼻子一口氣喝完,就感覺不到苦了。」
她握著糖果的手往他眼前伸了伸,「喝完給你吃糖。」
傅雲深忽然就笑了。
被她氣笑了。
本來想看她同以前被氣走的那些看護一樣,或者被狗狗嚇跑,或者受不了他的各種刁難而走人,哪裡料到最後是自己被氣到。
他仰頭,一口將藥喝完,將碗重重地甩在她手上,看也不看她一眼,滑動輪椅,朝陽台去。
朱舊站起來,望著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
Leo說得對,他就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兒。
她將弄髒的地板收拾好,走到門邊又折回來,拿起沙發上的一條薄毯,走到陽台上,將毯子披在他身上。
她看見他的頭微微偏了下,但沒有回頭,也沒有做聲。
她也沒有說話,靜靜地離開。
朱舊下樓去找卡琳羅取閣樓的鑰匙,卡琳羅陪她上閣樓,一邊開門一邊羨慕地說:「Leo對你真好,他的書房可是禁地,輕易不讓人進的。」
燈光亮起來的瞬間,朱舊的眼睛也亮如燈光,她迅速環視屋子一圈,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太酷了,這個書房!
說是閣樓,其實非常大,占據了整棟房子的二分之一,因為德式建築的坡屋頂風格,所以最上面一層樓層稍低,室內兩邊傾斜而下,但作為一個書房,空間已足夠。
閣樓的裝修風格也同別墅一二層一樣,古樸厚重,四面都是到頂的原木書櫃,屋子中間是一張超級大的木頭書桌,角落裡有紅色大沙發,地板上鋪著柔軟的地毯,書櫃裡、桌子上、地上,到處都是書。
這裡簡直像一個微型圖書館。
這個書房對她開放,是Leo開出的條件之一,這也是她非常渴望得到這份看護工作的另一個原因。
因為她聽人講過,Leo的書房裡,收藏了超級多的醫學書籍,還有很多是絕版的。
她沉醉在這個書房裡,如魚兒迷戀大海。
不知不覺,兩個小時已過。
設定的鬧鈴響起,她合上書,下樓。
晚上十點,是傅雲深注射與腿部換藥的時間。
朱舊推著醫藥車走進他房間時,驚訝發現他竟然還坐在陽台上,依舊是那個姿勢,金毛狗狗趴在他身邊。
她以為他睡著了,走到跟前才發現,並沒有。
她忽然對他生出一絲佩服,什麼也不做地在一個地方發呆,靜坐兩小時,是需要強大的忍耐力的。
多忍耐,便有多寂寞。
這一次他倒是很配合,沒有再刁難朱舊,也許是累了,他閉著眼,她清晰看見他眉眼間的疲色。
他注射的藥物,都是鎮痛成分以及抗生素,每天都打,人的精神自然會差。
注射完便是腿部換藥。
在她掀開他蓋在腿上的毯子時,他忽然睜開眼睛,手指迅速按在她的手上。
朱舊沒有動,他看著她,目光中一點恍惚,而後慢慢移開了自己的手。
他沒有再閉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的臉,觀察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可她臉上的神色自始至終都沒有變化,在掀開毯子看見他空蕩蕩的左腿時,在看見殘肢可怖的傷口時。
她席地而坐,微垂著頭,手上動作很專業,力道輕柔,耐心而細緻地進行著每一個步驟,換好藥,她覆上紗布,最後用布帶在紗布上綁個蝴蝶結。
「好了。」
她抬頭,沖他微微一笑。
四目相交,他審視的目光都來不及移開。
他別開頭,將毯子蓋在腿上,滑動輪椅,去到裡面的臥室,片刻後,他出來,將一枚鑰匙遞給她:「這是隔壁房間的鑰匙。」
朱舊接過鑰匙,心裡鬆了一口氣,她知道,他是真正接納了她。
她走出去,嘴角上揚,心裡真開心啊,忍不住便吹了聲口哨,下樓時幾乎是蹦跳著下去的。
傅雲深側耳聽見那聲歡快的口哨聲,嘴角也微微牽了牽。
他想起Leo之前在電話里對他警告說,Mint是我見過最好相處的女孩子,脾氣好,又開朗,專業知識也很厲害,如果你連她也趕跑。
傅雲深,我會讓卡琳羅把你打暈,然後託運回你的祖國。
留在海德堡,還是回去讓你母親照顧你,你二選一。
她脾氣確實好,專業知識厲害不厲害他不在意,他之所以將鑰匙遞給她,是因為,他從她的臉上,看不見害怕或者憐憫這兩種情緒。
第二天,朱舊去兼職的咖啡館與小酒館請辭,因為是兼職生,隨時可以走,倒也沒有什麼麻煩的手續。
朱舊站在小酒館的儲物櫃前收拾東西,忽然一隻手蒙上她的眼睛,一股濃烈的酒氣湧入她的鼻端,那人又對著她的耳朵吹了口氣,她抬手就狠狠地撞向身後半擁抱著她的人,不悅地說:「Maksim,我說過,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Maksim嘻嘻一笑,放開她,靠在儲物柜上,一隻手還拎著只酒瓶,他往嘴裡送一口酒,醉意朦朧地瞅著朱舊:「Mint,你真不夠意思,說走就走!」
朱舊皺了皺眉:「剛上班你就喝酒?
經理又要說你了。」
她很懷疑,這個俄羅斯酒鬼也許從早喝到晚,壓根兒就沒有停過。
「你在關心我?」
他忽然湊近,朱舊立即退後一步,酒氣實在太濃烈了。
他對她的那點心思從未掩飾過,所以朱舊也從不裝傻,先後拒絕過他三次。
畢竟在一起共事了大半年,她還是解釋道:「Maksim,我昨天才剛剛確定下來新工作,所以才沒有跟同事們說。」
「反正你就是不夠意思!」
Maksim不依不饒。
朱舊沒有再多說,她整理好東西,說了聲「我走了」,轉身離開。
Maksim卻一把將她拽回,力道很大,她踉蹌著直撲進他懷裡:「Mint,我們還會再見嗎?
我約你,你會出來嗎?」
朱舊掙扎逃開,其實她並不太想見到他,他酗酒,骨子裡又有一股子狠勁,喝醉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很多次因為醉酒打架鬧事進警局。
以前有一次他借著酒意把她堵在更衣室里,幸好同事及時出現。
她有點害怕他。
她說不來敷衍的話,「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說完,她飛速地離開了更衣室。
她看不到,身後,Maksim醉意醺然的眼睛裡忽然湧起一股凌厲的狠勁,他抬腳,踢翻身旁的一把椅子。
朱舊住的房間雖然沒有傅雲深那間大,但比之學校宿舍,簡直天差地別。
她的東西不多,除了換洗的衣服與日常用品,就是課本書籍,以及一本陳舊的厚厚的黑色牛皮日記本。
海德堡是個很古老的城市,不是太大,而她就讀的海德堡大學,學校是沒有圍牆的,整個舊城區都是海德堡大學校園。
所以這棟半山別墅,離學校並不是太遠。
朱舊準備了一輛自行車,她決定利用它做往返學校與別墅的交通工具。
收拾好東西,朱舊接到Leo的電話,向她表示謝意。
閒聊了幾句,掛電話時,朱舊忽然問他:「傅先生是不是蓮城人?」
Leo說:「噢,對,你們來自同一個城市呢!這還真是一種緣分!」
她沉默了一會,又問:「他什麼時候出的事故?」
「半年前。
他昏睡了很久,三個月前剛醒過來,就來了海德堡。」
朱舊訝異:「以他目前的情況,應該留在國內,在醫院調養才是最好的。」
Leo嘆了口氣:「他痛恨醫院,也不想見到家人……」他沒有再多說,只拜託朱舊多用點心照顧,除了身體上的,最好能讓他走出房間。
他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討厭一切光線。
白天放下厚重窗簾,晚上也不允許家裡燈火通明,需要的時候,他也只開一盞微弱的檯燈。
他拒絕與人交流,就連Leo同他講話,他也是寥寥數語。
醫生說以他的情況,裝上假肢,行走沒有問題。
可他拒絕,他把自己困在輪椅上,深陷在黑暗、寂寞、封閉的世界裡,不願出來。
掛掉電話,朱舊發了一會呆,如果之前還有點小懷疑,覺得世上哪有這麼巧合的事,但此刻,終於被證實了。
命運有時候,還真的就是這麼巧合。
朱舊搬來,卡琳羅是最開心的。
她說,終於不用一個人面對這死氣沉沉的屋子了!
為此,卡琳羅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以示歡迎。
傅雲深是不下來吃飯的,卡琳羅每餐都把食物端進他的房間。
朱舊坐在碩大的餐桌前,看著一大桌的食物,不停對卡琳羅表示感謝,然而當她喝一口鹹得要命的奶油蘑菇湯時,她心裡做了良久的掙扎,最後還是默默地吞了下去。
換別的菜,依舊很咸,每一道都是。
這頓熱情的歡迎宴,最後以朱舊硬著頭皮每道菜都吃了一點而告終。
她忽然有點同情傅雲深的胃,也開始為自己接下來三個月的寄宿生活擔憂。
卡琳羅在收拾餐桌時還不停念叨她:「噢,Mint,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瘦了,胃口實在太小。
你這樣瘦,不適合生養的!」
正在拼命喝水的朱舊,差一點就噴了一地。
果然,如她所料,卡琳羅去傅雲深房間裡收拾餐盒時,裡面的食物幾乎是原封不動地端了下來。
卡琳羅又是一番念叨,臉上表情有點受傷。
朱舊送中藥上去的時候,先去了自己的房間,拿了一塊蛋糕,走出幾步,又折回拿起桌子上的一瓶布丁。
他喝完藥,她獻寶似的遞上蛋糕與布丁,「這是海德堡最好吃的蛋糕與布丁,下午新鮮出爐的!我請你吃。」
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她很喜歡吃甜品,而這蛋糕與布丁,真的是她吃過最好吃的。
當然,價格也貴,平日裡她都不捨得買,下午路過那家蛋糕店時,為了慶祝自己找到新工作,她才奢侈了一把。
傅雲深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東西,又看了一眼她一臉不舍的表情,心裡覺得好笑,明明不舍,還裝大方,他淡淡地說:「我不愛吃甜的。」
她「唰」一下就收回了攤開的手掌,「噢,沒有甜品的人生真是太無趣了!你說對不對,梧桐?」
她摸了摸趴在他身邊的金毛狗狗的腦袋。
梧桐汪汪兩聲,沖她吐了吐舌頭,似是對她的贊同與回應。
「真可愛!」
她沖它咧嘴笑,毫不吝嗇地誇獎。
似乎早就忘記第一次見面時這隻狗狗嚇唬自己的事情。
她帶著她「海德堡最好吃的蛋糕與布丁」,開心地走了出去。
片刻,他又聽到有歡快的口哨聲從對面屋子裡傳來,還有歌聲。
真是個容易滿足、容易快樂的人。
他想著,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絲淡淡的嫉妒。
這想法剛一萌生,他就愣住了。
從醫院裡醒過來後,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唯有無盡的黑暗。
對外在所有的一切,都喪失了興趣。
可剛才,他竟然對人產生了「嫉妒」的情緒。
醫科生的學業無比繁重,但好在這份看護工作也不需要時刻陪伴,而朱舊自從進入過Leo的書房後,學校圖書館也不愛去了,閣樓成了她一個人的圖書館與自習室。
所以除了上課,她所有的時間都待在半山別墅里。
天氣漸冷,日子一天天過去,雖然與傅雲深的交流依舊很少,但也算是和平相處,但讓朱舊感到沮喪的是,他還是不願意跨出房間一步。
她也不勉強,只是,她待在他房間裡的時間,越來越久。
開始的時候,他會冷眼趕人。
後來天氣越來越冷,她就抱著書本往他房間的壁爐前貼。
「傅先生,如果我凍感冒了,你也會被傳染。」
她說。
「樓下大廳里也有壁爐。」
他說。
「傅先生,節約能源,人人有責。」
她說。
傅雲深:「……」
總之不管他說什麼,她總能找到反駁的話。
他也懶得多說,太久沒有同人交流,說話微微吃力。
她也不吵他,也不跟他說話,她就坐在壁爐前,安靜地看書。
她看書時神情特別專注,外在的一切仿佛不存在一般。
她手中的書總是很厚一本,英文或者德文版,看起來像天書。
他烤著火睡著了,再睜開眼,發現她換了個姿勢,正趴在地毯上,雙手撐著下巴,還在看,一點也不知疲憊。
他忽然脫口而出:「你為什麼會選擇醫科這麼難念的專業?」
朱舊微怔,從書本里緩緩抬起頭來。
這是他第一次問及她的事情,她心裡湧起一絲喜悅。
這是好的徵兆,如果對外界的事情感到好奇,證明他正在慢慢打開自己的心扉。
「因為我的父母。」
她語氣微微驕傲,「他們畢業於海德堡大學醫學院,都是很了不起的醫生。」
她還想再多說一點,他卻閉上眼:「我要睡覺了。」
她有淡淡的失落,但也知道,不能太著急,已經跨出了一大步。
卡琳羅做的食物還是那麼咸,朱舊提過幾次,她應承得好好的,可做出的東西依舊如故。
她無奈地不再提,但也不願意長久虧待自己的胃,草草吃兩口就放下刀叉。
到了晚上自然就餓,她啃麵包,或者煮泡麵。
有時候直接從學校食堂帶飯,每次總帶兩份,背著卡琳羅偷偷送進傅雲深的房間裡。
她說:「雖然也不怎麼好吃,但好歹不咸!」
傅雲深微微皺眉,飯菜混在了一起,又經過微波爐一熱,賣相實在是難看。
「哎,我真是一個盡責的看護啊,還管送飯呢!」
他的拒絕在她自誇的話里,又慢慢咽了下去。
他拿起勺子,從盤子裡挑賣相好看一點的送入口中。
有一次她在中國超市買到了速凍水餃,興高采烈地去做廚娘。
結果把餃子煮成麵糊糊,軟趴趴地堆在碗裡,牛肉與香菇自成一家。
這也罷了,還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手指給燙了。
「明明我見奶奶煮餃子超級容易的呀!」
她一邊給燙傷的手指吹著氣,一邊沮喪地嘟囔。
雖然如此,她還是吃得興致勃勃,餃子皮攪拌著餡,再加兩滴醋與香油,她美滋滋地說,別有一番風味!
傅雲深看著自己面前那碗麵糊糊,真的是找不到一個下筷的地方,再看看她風捲殘雲的樣子,忍不住想,她也太容易滿足了,也真好養。
她吃完,雙手撐在桌子上,一臉垂涎加憧憬:「啊,好想念好想念中餐啊,好想念好想念我奶奶做的菜啊!好想念好想念奶奶親手擀麵包的餃子啊!」
說著,還吞了吞口水。
他被她的動作逗得莞爾,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到。
「咦,傅先生,你剛剛笑了?」
她欣喜地喊道。
他一怔,送餃子的手頓住。
「我覺得你笑起來好看多了!你說對不對,梧桐?」
她現在什麼事情都喜歡問一句梧桐,梧桐也無比配合地「汪汪」兩聲,然後親昵地用頭蹭她。
梧桐已經與她混熟了,也不知她給它施了什麼魔法,只要她一回來,人還離家好遠,梧桐好像心有感應一般,飛竄著跑出去迎接。
任憑傅雲深怎麼叫它的名字,它也不理會,跑得飛快。
陽光好的下午,只要她沒課,就會幫梧桐洗澡。
他坐在窗戶後面,聽到樓下花園裡傳來一人一狗的嬉笑聲。
她的笑聲銀鈴似的,清脆又歡暢。
聽得多了,有一次,他竟然不自覺地伸手撥開厚重的窗簾,刺眼的陽光撲進來,幾乎讓他昏眩,他抬手擋住陽光時,整個人愣了愣,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樓下花園裡,朱舊抱著洗得乾乾淨淨的梧桐在打滾。
她活得像個男孩子一樣,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滾草地,穿牛仔褲與衛衣,留著齊耳短髮,臉上神色永遠是飛揚的,充滿了活力。
他忽然想起Leo說過,Mint身上有種特殊的能力,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和她做朋友。
他猛然驚覺,才兩個月,不知不覺中,她慢慢地侵入了他的世界,她讓他嫉妒,讓他莞爾,讓他允許她打破他寂靜的世界,甚至,讓他想要了解她……
他「唰」地拉下窗簾,迅速滑動著輪椅離開窗邊,隔絕外面的聲音。
黑暗寂靜的世界才適合自己,陽光太盛,歡笑聲也太喧鬧。
朱舊感覺到傅雲深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又恢復了最初那般冷漠的神色,幾乎不同她講話,也不允許她在他房間裡蹭壁爐,他吩咐卡琳羅燒好了樓下大廳的壁爐。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兒得罪到他了。
這晚下了大雨,天氣更冷,她抱著書本靠在壁爐前看到很晚才回房,正準備開門進去,忽然聽到有什麼聲音傳來,先是低低的,漸漸變大,驚恐的叫聲,伴隨著劇烈的喘息聲。
她凝神聽,是從傅雲深房間裡傳出來的。
她趕緊敲他的門:「傅先生,傅先生!」
沒有反應。
她再敲,依舊毫無反應。
那聲音卻越來越大,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尤其突兀。
她扭了下門把手,意外發現門竟然沒有上鎖,她快步走進去,這房間是個大套房,傅雲深的臥室還有一道移門,屋子裡很暗,她急穿過起居室往臥室走時踢到椅子,疼得她齜牙咧嘴。
她胡亂揉了下腳,摸索著推開了小臥室門。
她微怔,裡面竟然亮了燈,檯燈的光線調得很昏暗。
床上的人閉著眼,不知做了什麼可怕的噩夢,他整張臉幾乎糾結在一起,揮著手,不停搖著頭,喉嚨里發出喘息聲,時低時高,他臉色蒼白,額上冒了很多汗。
「傅先生!」
朱舊微微俯身,喊他。
他被夢魘住了,對她的喊聲置之不理。
朱舊握住他亂揮的手,用力摳了摳他的掌心,「傅先生,醒醒。」
喘息聲漸低,他臉上神色微微緩和,然後,他慢慢地睜開了眼。
朱舊正俯身望著他,他睜開眼,四目相對,她清晰看見他眼睛裡那剎那湧現的強烈恐懼。
她心一震。
他到底夢見了什麼,讓他害怕成這樣。
他慢慢回過神來,視線一點點對焦在她的臉上,然後,皺了皺眉。
「你怎麼在這裡?」
他嗓音啞啞的。
朱舊站起身,從水壺裡倒了一杯溫水給他:「你做噩夢了,我聽到聲音,過來看看。」
他接過水杯,一口氣喝完一大杯水。
她又去擰了熱毛巾來,給他擦去額上的汗。
熱乎乎的毛巾蓋在臉上,很舒服,他深深呼吸,情緒得到些微平復。
他瞟了眼時鐘,已是凌晨一點半。
這麼晚了,她還沒睡?
又是在看書吧。
他看見擱在他床頭柜上的厚厚的書本,還有一本黑色筆記本。
「你剛剛夢見了什麼?」
她一邊問,一邊在地毯上坐下來。
他微垂著頭,似在走神,又似在發呆。
忽然,他開口道:「你一定有個很幸福的家庭,有個很寵愛你的父母吧。」
他說這句話時,依舊低著頭,沒有看她。
朱舊有點跟不上他的節奏,愣了愣,說:「我父母都去世了,在我八歲的時候。
我對他們的印象很淺,從我有記憶開始,我一年只能見他們兩次。
我是奶奶帶大的。」
他終於抬頭看她,眼神里有微微訝異,他還記得之前她提起父母時驕傲的語氣,而且也是因為他們,她才念的醫科。
朱舊笑笑,側身從床頭柜上取過那本黑色牛皮筆記本,本子很陳舊了,封皮都摩挲得有點泛白。
她揚了揚筆記本,說:「我對我父母所有的了解,都來自我母親這本日記本。
因為它,我深愛且敬佩我的父母,也讓我立志成為一名像他們一樣的外科醫生。」
他又看了她一眼,他總是那樣淡然的神情,眼睛裡波瀾不驚,她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他不接腔,她也沉默著。
他忽然躺下去,閉上眼。
朱舊以為他要睡覺了,正準備起身離開,他卻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睡不著,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朱舊看著他挽留的姿勢,微微一愣,然後心裡湧起淡淡的喜悅,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留她,想要跟她交流。
如果Leo知道了,一定會非常開心。
她想。
接著又有點為難地蹙眉,講故事?
呃,這個……
她重新坐下來,清了清嗓子,開始為某個做了噩夢不敢再睡的小孩子講故事。
「從前,有一大一小兩隻小兔子,他們坐在屋頂看月亮,小兔子說,啊,快看,月亮真圓啊!大兔子抬頭,說,嗯,真圓。」
他等了一會,沒有再聽到她的聲音,他睜開眼,看她:「然後呢?」
「完了啊。」
她特別坦然。
傅雲深:「……」
「噢,放過我吧,我不會講故事。」
她哀嘆一聲。
想了想,她取過那本黑色日記本,「要不,我給你念我母親的日記吧?」
她其實很少同人談及父母,更是從未同人說起過母親的日記本,這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秘密花園。
也許是夜色太寂靜,也許是之前他從噩夢中醒過來時眼中巨大的恐懼令她心有戚戚,也許……也許只是,此時此刻,她想這麼做。
見他沒有出聲反駁,又閉上了眼,知道他是默認。
她打開日記本,其實不用看,這裡面的內容她從小看到大,幾乎能背出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無國界醫生的國際救援項目,目的地剛果(金)。
我們在黃昏的時候抵達了North Kivu省,它位於剛果(金)的東部,這裡擁有很多美麗的自然資源,而正是因為土壤肥沃、資源豐富,給這片地區帶來了戰爭,為了躲避戰爭,難民們不停地逃亡,流離失所成為他們生活的常態。
長時間生活在深山荒野,生存環境的惡劣,造成很多人的免疫系統出了嚴重的問題。
而武裝衝突帶來的槍傷、燒傷以及各種暴力事件,更是令人們陷入隨時可能死亡的恐懼之中。
這裡的醫療水平非常低,又因為戰爭摧毀了大部分醫院與診所,難民們得不到最基本的醫療保障,任何一點小傷,在那麼惡劣的環境下,都足以致命。
我們搭建的臨時救助點數量有限,無法深入每一個山區,很多病人需要走上一兩天的山路來看病,非常辛苦。
我幾乎每天都會親眼目睹有人死去,內心的感受,無法言說。
但當地人的樂觀,也令我深受感動。
哪怕在面對戰亂與疾病肆虐,生命時刻受到威脅時,他們依舊會唱歌、跳舞。
他們的豁達、積極、向上,常常令我熱淚盈眶……」
她的聲音輕輕的,卻仿佛有一種力量,讓聽的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入敘述里去。
她捧著日記本,微垂著頭,念得太過專注,都沒有發現他已經坐了起來。
他側頭看著席地而坐的女孩,檯燈微弱的光暈照在她臉上,半明半暗,光影下她微垂的長長睫毛,輕輕顫動著,像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
外面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雨落樹梢,風聲吹動樹葉,沙沙,沙沙。
此刻,房間裡如此寂靜,他耳畔只有窗外風聲、雨聲、她輕輕念著日記的聲音,還有,還有,他心裡忽如其來的一陣風。
愛如風,看不見,但到來時,那陣風如此輕柔,又如此強烈,從你心間吹過。
閉上眼,你就會聽見。
他輕輕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