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最美的時光,是你在我身邊的每一秒,以及你不在我身邊時,我想念你的每一秒。}
朱舊回到家時,夜已經很深了。
客廳里還亮著燈,暖黃色的光線透過木窗欞映出來,在秋夜裡溫溫暖暖的。
她看著,心裡忽然就安寧了幾分。
就像從前一樣,不管她多晚回來,奶奶總是亮著一盞燈,等著她。
奶奶正坐在沙發上翻看著一本中醫書,不時用手推推老花鏡。
她怕奶奶看出她因痛哭很久而發紅的眼圈,讓奶奶去睡後立即回了自己的房間。
診斷書就在她的包里,可她什麼也沒說,至少,讓奶奶今晚再睡個踏實的覺吧。
她卻輾轉難眠,可轉念又想起他的話,要保持好體力與精力,明天,以及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將面對一場漫長的戰爭,與病魔的戰爭。
她不能脆弱,更不能先倒下。
她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爬起來從包里翻出一片藥吃下,又定了鬧鐘,才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去巷子口買了稀飯小籠包回來,然後叫奶奶起床。
平日裡都是奶奶準備好早餐,再喊她起來吃,所以奶奶一邊喝稀飯一邊笑說:「要離開了,我孫女兒突然這麼貼心了呢!」
朱舊低聲說:「奶奶,我不去美國了。」
「你又在瞎說什麼呢!」
奶奶瞪她。
「我說真的……」
院子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女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邊大著嗓門說:「朱舊啊,你一大早就叫我過來到底有什麼事呀?
還不能在電話里講。」
是她的姑姑朱芸,她走到桌子邊,抓起一個包子就塞到嘴裡,嘟囔道:「連早餐都沒來得及吃!什麼事情呀,快說快說,我還要去上班!」
奶奶也看著朱舊。
朱舊咽下最後一口稀飯,深深呼吸,將診斷書放在桌子上,艱澀地開口:「姑姑,奶奶查出了……肝癌……是晚期……」
天知道她這短短几個字,說得多麼艱難。
空氣里一下子變得死一般沉寂。
朱芸傻住了,過了許久,她瞪朱舊,「一大清早,你在說什麼胡話呢!」
「我也多希望我說的是胡話……」她喃喃著,望向奶奶,老人整個人都是懵的。
她伸手握住奶奶的手,發現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朱芸傻愣愣地看著診斷書,喃喃:「天哪天哪,完了完了,這得花多少錢啊……」
奶奶撥開朱舊的手,起身,緩緩地走向屋子裡,一步一步,走得那樣緩慢、艱難。
朱舊望著她的背影,心裡難受得要命,想要追過去,最終還是忍住了。
朱芸還在那嘀咕,朱舊聽著心裡更是難受。
這是她的姑姑,除奶奶外她唯一的親人,在聽到母親病重,她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錢。
她拳頭緊握,憤怒的話語即將出口,又壓下去了。
她看著姑姑,分明才四十多歲的年紀,卻被生活磨礪得十分蒼老,看起來像是有五十幾歲。
清瘦、皮膚略黑,常年在工廠勞作的雙手,布滿了老繭,頭髮里已過早有了幾縷銀絲。
她以前並不是這樣的,姑姑只比朱舊大了十幾歲。
朱舊小時候父母因為職業關係,常年在外地,她是被奶奶與姑姑帶大的。
她還記得姑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非常美麗嬌俏的姑娘,可是她遇人不淑,一場失敗的婚姻,將她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朱舊輕輕說:「姑姑,醫藥費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會全部負責的。」
她叫姑姑來,也並不是想要她分擔醫藥費,哪怕她知道那是一筆龐大的金額,還是個無底洞,可就算再艱難,她也會不顧一切的。
朱芸鬆了一口氣般,嘀咕道:「本來就該這樣嘛,老太太的錢都送你去國外念書了,我們家可是一分也沒撈到……她偏心……」
姑姑怨念了很多年的話了,哪怕並不是事實,但此刻,朱舊沒有一絲力氣同她爭論。
她倚在奶奶的臥室門口,站了許久,她沒有敲門,她知道,此刻,老人需要獨自的空間。
過了許久,門終於打開。
朱舊看著奶奶手中提著的行李袋,驚訝地睜大眼。
「走吧,去醫院。」
奶奶聲音很平靜,如平日裡一樣。
「奶奶……」
奶奶說:「還愣著幹嗎?
你不是醫生嗎,生病了就要治療,還用我教你?」
朱舊盯著奶奶看,試圖從她平靜的神色里看出點情緒來,可什麼也看不出,她太冷靜了,除了剛聽到診斷結果那一刻她的愣怔與手指微微發抖,她此刻平靜得像是在說,走,去吃飯啊。
奶奶嘆口氣,握住朱舊的手:「丫頭啊,奶奶平日裡再豁達,也只是個普通的人,在聽到那樣的消息後,心裡又震驚又害怕,但能怎樣呢?
哭嗎?
鬧嗎?
有什麼用。
我想過了,我會好好接受治療。
我也不會說什麼怕花錢就這麼等死,我知道,你這個固執的丫頭不會允許的。
所以啊,就算害怕,就算艱難,我們也一起去面對。」
朱舊拼命點頭,又仰起頭,竭力忍住,才沒有哭出來。
她真的有一個全世界最好最棒的奶奶,又堅強又豁達。
她帶奶奶去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病房在住院部三樓,四人間,同病房裡還住了兩個病人,也是肝臟疾病。
本來陸江川要幫忙給她安排五樓的獨立病房,但朱舊婉拒了,從現在開始,每一分錢,她都要計算著花。
她給了陸江川答覆,決定留下來任職,但要先回舊金山那邊的醫院辭職交接完,才能入職。
陸江川知道她的情況,說會幫她盡力爭取最好的待遇。
朱舊也沒客氣,她需要錢。
她很快訂好了機票,航班到舊金山時間是深夜,她想了想,給季司朗打了個電話讓他開車來接她,但她沒有提及奶奶生病以及要辭職回國的事。
臨去機場前,朱舊去五樓病房見傅雲深。
那晚,她抱著他痛哭了很久,熟悉的懷抱,令她忍不住放縱了一回。
他嘴裡說都過去了,可他的擁抱,他為她擦拭眼淚的動作,他的安慰與給予的力量,讓她不相信他說的。
他正臨窗而坐,低頭翻看著一沓文件,桌子上一杯咖啡還冒著熱氣。
朱舊走過去,一言不發,直接將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端到洗手間去倒掉。
他微怔,然後失笑。
真是「朱舊式」的方式,懶得奉勸懶得多講廢話,直接掐滅。
以前她也是這樣的,對他身體不好的,一律不准碰,一些他討厭吃但又健康營養的食物,她非常直接粗魯地塞進他嘴裡,他想吐出來,她就兇巴巴地瞪著他。
這麼多年了,她一直都沒有變。
她將他手中文件搶過來,掃了兩眼,丟到一邊:「李主任允許你在病房裡工作?」
他的主治醫生就是那天在病房裡凶她的中年男人,他是外科的主任,陸江川帶她去見過他一次,聊完正事後她詢問了傅雲深的病情。
李主任還好奇地問起她與他的關係。
他笑笑:「當然是偷偷的,在病房裡太無聊了。」
其實他已經好很多了,不用再臥床休養,所以才讓秘書把前陣子落下的公事都帶了來。
「你奶奶情況怎樣?」
他問。
「即將安排第一階段的治療。」
他目光在她有點浮腫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她臉色有點差,肯定沒睡好覺,只怕焦急得也沒有好好吃飯。
他垂著的手臂動了動,多想撫摸她的臉,多想抱抱她,對她說,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保重身體。
可最終,他也沒有抬起手臂,只是說了句最無力的安慰,「別太擔心。」
她點點頭,說:「我決定回國工作,就在這家醫院。」
他愣了下,隨即又瞭然,是啊,她是不可能丟下她那麼愛的奶奶不管的。
她看了下時間,起身,雙手撐在桌子上,慢慢靠近他,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雲深,幾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個愛死纏爛打的人。
可是,你偏偏做一些讓人不解的事。
所以,你欠我的那些答案,我會自己一一找回來。
我們,來日方長。」
也不等他回答,她轉身走了。
他看著她慢慢消失的背影,閉上眼,伸手揉著太陽穴,只覺頭隱隱作痛。
他太了解她,但凡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什麼都無法阻擋她。
他想起有一次,她因為教授給出的一道期末論文題,整整三天沒回家,窩在圖書館裡沒日沒夜地查資料,餓了就出去隨便買點吃的,困了就用毯子裹著睡一睡。
她的毅力,令他敬佩,可她的固執,也令他頭疼。
可偏偏,他一邊想要遠離她,心裡又是那樣不舍,否則也不會在花園裡散步時,看到蜷縮在地上的她時,那樣焦急地走去她的身邊。
他這一生,生命中美好的事情,實在不太多。
而她,是最最珍貴美好的那一份。
人總是這樣的,在面對著自己心之所向的東西時,哪怕明知不應該去擁有,應該遠離,心卻不由己,想要靠近。
這樣矛盾的痛苦,這些年來,一直在他心底蟄伏,反反覆覆,幾乎要將人逼瘋。
他微微嘆口氣,撥了Leo的電話。
大忙人Leo竟然很快就接起了電話,聲音里有鬆了一口氣般的開心,誇張的聲音:「Oh,My God!你竟然主動給我打電話,真是,太珍貴了!」
傅雲深忍不住笑了,「別亂用詞。」
他的語調也是難得的輕鬆,這些年來,他身處商場,幾乎沒有什麼交心的朋友,Leo是唯一一個讓他放鬆,可以隨意說話的人。
「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打算理我了!」
Leo哼道,「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
他把中國的俚語說得倒是越來越順溜。
因為Leo的自作主張,傅雲深在電話里將他狠狠罵了一通,是真的很生氣。
後來Leo打來無數通電話,他一律不接。
「幫我個忙。」
傅雲深將朱舊奶奶的病情跟Leo講了,他之前問過李主任的。
他讓他幫忙尋找移植的肝源。
Leo應承下來,讓他回頭將詳細的病歷發給他。
「怎樣?
你跟Mint,是不是要舊情復燃了?」
傅雲深的語調忽然就變了,沒好氣地說:「我記得你好像說過,再也不插手這事的。」
也懶得等他回應,他直接將電話掛了。
他取過拐杖,出門,朝外科走去。
李主任見到他時,訝異地問:「雲深,你怎麼上這來了?
有什麼事情給我打電話,我過去就好了。」
能讓外科主任做他的主治醫生,並且這樣關照,是因為李主任與他母親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他笑著說:「我好多了,沒事的。
李伯伯,我過來,是想拜託您一件事。」
李主任問:「什麼事啊?」
「你知道朱舊吧,就是剛從美國回來,要來你們科室任職的那位。」
李主任點點頭,笑了:「她可是個人才啊,專業一流,臨床經驗豐富,能來我們醫院,我撿到寶嘍!」
聽到這樣的讚譽,傅雲深忍不住微微笑了:「她奶奶患了肝癌,現在就住在這裡,需要肝移植。
我想拜託李伯伯,幫忙留意下合適的肝源。
我知道您人脈廣,請幫我多多打探下。」
李主任點頭應了。
他說:「我知道這個病的治療,就是個無底洞,在沒有找到配對的肝源前,放、化療的費用特別龐大。
我想幫幫她,但只能以匿名捐助的方式。
這個事情,也拜託李伯伯幫我操作一下。」
他頓了頓,說:「為了不讓她生疑,李伯伯,我捐的款,也撥出一部分給醫院裡其他就醫困難的肝病患者吧。」
李主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最後說:「那我就替別的患者謝謝你了,雲深。」
他搖搖頭,「不用謝我。」
真要說謝謝,也該謝她。
若不是為著她,他也不會做這匿名的慈善。
他是一個重利的商人,以前也捐贈過大筆的款項,但那都是以集團的名義,出了錢,賺個好名聲。
「這件事,拜託您幫我保密,對朱舊。
還有,尤其不能讓我媽知道。」
李主任點點頭,說:「雲深,你跟她到底是什麼關係?
之前小朱同我打探你的病情狀況時,我問過她,可她沒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她是我前妻。」
「前妻?」
李主任十分驚訝,「你結過婚?
什麼時候啊?
我怎麼不知道。」
他與姜淑寧多年老友,可從沒聽她提起過這樁事。
傅雲深沒回答,不想多談的模樣。
李主任也沒再追問,只說:「雲深啊,我看得出來,你還愛著她吧?
否則也不會為她默默地做這些事。
她想必對你也有情。
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要分開?
如果你們在一起生活,小朱可以很好地照顧你的身體。」
傅雲深笑了,那笑容卻是苦澀的:「李伯伯,我的身體情況如何,別人不了解,但您是最知情的。」
李主任嘆了口氣,似乎明白了什麼。
多年前的那場車禍,不僅令他失去了一條腿,也讓他的脾臟與肝臟受到了極大的損傷,需要悉心養護。
事故後的幾年,他的身體調養得還不錯,漸漸穩定。
可後來在海德堡的一場事故,他的內臟再次受到重創,令他差點死掉。
脾臟切除後,他身體的免疫力變得極差。
這幾年,他先後兩次被醫院下過病危通知書。
傅雲深靜靜地站在309病房外。
門是虛掩著的,透過門上小小的玻璃窗,他一眼就看見了朱舊的奶奶。
滿頭銀絲的老太太,哪怕病著,頭髮也梳得一絲不苟,儀容打理得很整潔,面色因為化療,有點蒼白。
老太太正在在削平果,一邊跟鄰床的病友講話,臉上帶著笑,不見絕症病患的那種沮喪絕望。
「我孫女兒啊,去美國那邊醫院辭職了,回來後就到這家醫院裡來做醫生。
外科的,醫院重金聘的咧!」
老太太的語氣里滿是驕傲。
「小朱這孩子真不錯,又能幹又孝順。」
病友說。
「那可好,以後有什麼事情,就可以找小朱醫生了呢!」
另一病友說。
「朱家奶奶啊,你可真是好福氣喲!」
老太太爽朗地笑著,將蘋果遞給病友,又拿起另一個開始削。
……
他總算知道了,她爽朗、堅強的性格原來像她奶奶。
他想起她曾說過,我奶奶啊,不僅是我的親人,也是我的老師、朋友、人生導師!她說起這些,語氣里也滿是驕傲。
他知道,奶奶是她心裡最最重要的人。
他曾開玩笑地問她,我跟你奶奶,在你心裡,誰排第一呢?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奶奶。
見他有點受傷的神色,她就親親他,哎呀,你別傷心嘛,你是第二重要的呀!
他當然沒有真的傷心,但見她有點著急的模樣,玩心更重,故意板臉嚴肅地說,那如果你奶奶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你會怎麼選擇?
她很肯定地說,不會,奶奶很疼我,而且,她很尊重我。
她也會很喜歡很喜歡你的,像我一樣。
噢!他拉長聲音,像你一樣,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我?
她也不害羞,捧著他的臉,對,像我一樣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
他轉身,慢慢地離開了病房。
他多麼想為她留住她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人,不管用什麼辦法。
可他深刻地明白,在噩夢般的疾病面前,人是多麼渺小而無力。
「哧——」
疾馳的車子忽然停了下來,閉眼休息的朱舊睜開眼,窗外依舊是沿海公路,不遠處是午後陽光下蔚藍的海域。
她驚訝地看著季司朗。
季司朗回望著她,再次說:「我們還是別去了,我會同家裡解釋清楚的,你並不需要出面。」
她瞪他:「別羅嗦了,開車。」
不用想,她也知道他會怎麼同家裡解釋,一定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他自己身上。
季家那種家庭,最重聲譽與臉面,他們婚禮的請柬早已派發出去,忽然取消,無疑會成為一樁笑話。
他無奈地發動引擎,其實早知道一旦她決定好的事情,是很難輕易被說服的。
「你做好心理準備,我母親看起來斯文,但發起脾氣來,挺嚇人的。」
「我沒關係的。」
她搖搖頭,「我奶奶說過,做事情應該有始有終,也應該承擔必須的責任。」
季司朗說:「我真想見見你奶奶。」
「等你以後有機會回國,我介紹你們認識。」
她心裡一酸,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她與季司朗的這樁婚事,在她心裡,只是對好朋友的幫忙,她也就沒有告訴奶奶,否則奶奶再尊重她,也一定會反對的。
「Mint,把奶奶接到舊金山來治療,如何?
這邊醫院的醫療水平更好,你也沒有必要離職,太可惜了。」
她搖搖頭:「不用了,我會親自擔任奶奶的主治醫生。」
他的言下之意朱舊明白,他們任職的加州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在美國乃至全世界,都是名列前茅的。
三年前,她進入那裡的醫學院攻讀博士,後來在季司朗的介紹下,進入醫院工作,機遇難得,也很珍貴。
可是,她知道奶奶的,她是不會離開自己生活一輩子的故鄉的。
如季司朗所料,當季母聽說婚禮要取消時,向來淡然的她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連問了三句,你說什麼?
然後發了好大的脾氣,茶杯震在桌子上,茶水灑了一桌。
最後季母將季司朗轟了出去,留下朱舊在屋子裡。
季司朗站在門外,側耳努力想要聽清楚裡面的對話,如果母親發怒,他準備隨時闖進去將朱舊救出來。
可裡面似乎很平靜,沒有傳出怒喝聲。
很快,門被打開,季母臉色鐵青的走出來,看都沒看兒子一眼,走了。
「我母親說什麼了?
罵你了?」
回去的車上,季司朗再三問道。
朱舊說:「沒有。
好了,別問了,就算罵我幾句,也是應該的。」
是真的沒有罵她,只是說出的話卻比痛罵她還讓人難受。
季母在平復了怒氣之後,又恢復了向來優雅、高貴的姿態,只是神色很冷,就像她第一次以季司朗女朋友身份見她時一樣。
她只對她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小門小戶長大沒有父母教的女孩子,果然欠缺教養。
第二句是,我本來也不很同意你們的婚事,既然如此,朱小姐,請你離司朗遠一點。
以後,永遠別再踏入季家。
「Mint,對不起。」
季司朗輕聲說。
「哎,說什麼呢!你這是勾起我的內疚啊,季司朗。
要說對不起,也是我對你說。」
這個男人啊,永遠都是這麼體貼,照顧她的感受。
季司朗笑笑,沒再說什麼。
過了會,他說:「喝一杯去?」
朱舊指著車窗外還很高的日頭,笑著搖頭:「你這酒鬼!」
季司朗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一個人,最大的愛好竟是酒,而且非烈酒不喝。
他朗聲說:「人生得意失意都須盡歡,盡歡唯有酒也!」
「好,陪你喝,不醉不歸!」
她想了想,說:「不過,地點我來選。」
他們驅車去了貝克海灘。
抵達時太陽正慢慢落下去,天氣很好,天邊玫瑰色的晚霞,映射得蔚藍的海面波光粼粼。
「真美啊!」
朱舊贊道,秋風送來海水鹹濕的味道,她深深呼吸,「要離開了,才有機會來看一眼。」
季司朗努努嘴:「我們去海灘。」
朱舊搖搖頭,在公路邊緣席地而坐:「坐這就挺好。」
季司朗想起什麼,瞭然道:「你也真是奇怪,一面怕水,一面又喜歡大海。」
朱舊神色一黯,手指微不可察地輕顫了下,自那年寒冬內卡河裡歷經生死,她就對水有種巨大的恐懼,再不能近距離站在江湖河海邊。
「來,乾杯!敬黃昏!」
她舉起酒瓶朝他示意,仰頭就先喝了一大口,醇烈的龍舌蘭滑過喉嚨,一片火辣辣的灼燒感,又喝得太急,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季司朗指著她哈哈大笑,鄙視道:「喂,你牛飲呢!糟蹋!」
「誰說的,人生得意失意都須盡歡?
盡歡呢,就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季司朗在她身邊坐下來,也仰頭喝一大口酒,笑道:「大言不慚!還記不記得,你那次在沙漠裡喝醉了?
還哭鼻子呢!」
朱舊也笑:「黑歷史啊!不過,你瞎說,我哪裡有哭!」
那是醫療組一個同事過生日,難得大家有時間聚在一起,買了很多肉與酒,晚上就在沙漠裡開篝火Party。
那晚月色極美,大家熱情高漲,每個人都喝了很多酒。
她酒量不太好,最後喝醉了,拉著季司朗說了很多清醒時壓根兒難以言說的話,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記憶,她第一次同人訴說。
關於那晚,最後的模糊記憶是,她趴在季司朗的背上被他背回營地,絮絮叨叨地說了一路。
她以為他是為了取笑她而胡說的,其實,那晚的月色下,她的眼淚打濕了他肩上的衣裳。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驚得久久沒有動彈。
他看了她一眼,沒同她爭論,感慨道:「真有點想念在非洲的日子了。」
在非洲的一年裡,他們並肩作戰,同甘共苦,朝夕相處,每一個日出到日落,幾乎都能見到彼此。
而今,她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從舊金山到中國,相隔一萬多千米,時差有十六小時。
酒,越喝越涼。
夕陽漸隱,一點點落入波瀾壯闊的蔚藍海平面上,最後消失不見,夜色降臨,深秋夜晚的海風已帶了點冷,她抱了抱手臂,忽然肩頭一暖,他的風衣已披在她身上。
她歪頭看他,身體微晃,眼中醉意醺然:「季司朗,這輩子能跟你做朋友,真是我的福氣……」
「你醉了。」
他用手背探了探她緋紅的臉頰,滾燙一片。
「我沒有……」話沒說完,人就往一側倒,季司朗忙拉住她,看她閉上的眼,他搖頭失笑,噢,就這麼點酒量,還大口喝酒呢!
他將她抱回車內,卻沒有立即開車,車子停泊在公路邊緣,直至夕陽隱沒,他才驅車離開。
朱舊醉得很厲害,他將她抱回她公寓,用保溫瓶泡了蜂蜜水放在床頭,寫了一張便籤條壓在保溫瓶下,然後才離開。
第二天朱舊醒來,看到他寫:我們都不喜歡送別,就不去機場送你了,保重。
她握著紙條發了會呆,此刻,心裡才有了離別的悵然。
世界很小,世界也很大,一萬多千米的距離,此後真正是,山長水闊了。
朱舊晚上的航班回國,飛機躍上雲層,她往窗外看,舊金山城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在異國漂泊十多年,終於要回家了。
她想起在貝克海灘季司朗問她,Mint,你決定回國,不僅僅是因為你奶奶吧?
是,就算奶奶沒有生病,她原本也是打算在年後回國的。
因為那個人在她所不知的時間裡,默默做的那些事情,令她放在心底多年從未忘記的感情,再次洶湧而出。
朱舊很快辦理了入職手續,她負責的第一個病人,是奶奶。
老太太的病情因為化療,暫時得到了緩和,但也僅僅是有所緩和,讓病灶的蔓延速度更慢一點而已。
唯有等到匹配的肝臟進行移植,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既是主治醫生,又是患者家屬,這雙重身份令她心裡難受,因為病人的每一個狀況她都太過清楚,想安慰自己都找不到理由。
一輪輪的化療下來,奶奶昔日豐潤的臉龐已瘦了一大圈,面色極差。
更令病人難熬的是,治療帶來的諸多副作用。
奶奶食慾不佳,睡眠也差,頭髮大把地掉落。
她看著心疼不已,只能想方設法給奶奶減輕痛苦,還讓奶奶教她怎麼做藥膳。
中醫藥膳有一套針對肝癌病患的食療方子,對奶奶的病情有所幫助。
可她在烹飪上實在沒天賦,幾乎沒有自己動手做過飯,以前覺得沒什麼,到照顧起奶奶來時,才覺得遺憾。
廚房裡充斥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她站在爐子前,看著又燒焦了的食物,沮喪地關掉火。
她想起以前在海德堡,自己面對著他做的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時,一邊食指大動一邊使勁兒誇讚,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讓他教她做菜。
他太了解她在這方面就是個白痴,從不教她,甚至還調侃她說,做菜呀,不是誰都可以的,需要天賦。
她從回憶里抽身,掏出手機給姑姑打電話。
三天前,因為她讓姑姑多去醫院照顧奶奶,兩人鬧得不愉快。
朱芸在她電話打到第三遍才接起來,語氣也不太好,問她有什麼事,自己正在上班。
朱芸的工作分早晚班,每月有半個月都需要通宵達旦,拿的卻是這個城市最基本標準的薪水。
朱舊挺理解姑姑的,所以聲音放得又低又軟,請姑姑幫忙做藥膳。
朱芸一聽就說,藥膳最需要時間來熬,她天天上班,連周末都沒有休息,哪裡有空。
末了還說,你不會做,就給老太太請個看護,外科醫生不都挺有錢的嘛!
朱舊忍了又忍,才沒有跟姑姑吵起來。
她掐掉電話,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知道,當年姑父因為欠下賭債被人追討時,姑姑求助過奶奶,可奶奶沒有伸出援手,最後導致姑父與姑姑離了婚。
那正是她出國念書的那一年。
姑姑因為這件事,一直怨恨奶奶偏心,把積蓄都花在了她身上。
而其實,她出國念書的錢是她父母留下來的。
但姑姑不信,與奶奶鬧了隔閡,經年累月的,越積越深。
朱芸的提議她不是沒有想過,她工作忙,其實沒有很多時間照顧奶奶,但請一個看護,花費可不少,她現在每一分錢都是算計著用。
她想了想,拿著奶奶開的藥膳方子去了醫院的中醫房,問醫生能否幫忙做藥膳。
當值的醫生挺為難的,說:「我們這邊倒是可以代煎中藥,可藥膳頓頓都要做,不太好操作呀。」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還是不死心,又追問了兩次,可女醫生還是拒絕了她。
她嘆口氣,轉身時,忽然一愣。
傅雲深拄著拐杖,正站在她身側。
中藥房的醫生也看見他了,笑說:「傅先生,你的藥熬好有一會兒了,你再不來取我正準備讓人給你送過去呢。」
說著將一個保溫瓶遞了出來。
傅雲深接過,「謝謝。」
朱舊說:「你怎麼自己來取藥?」
他沒有回答她,問:「是要給你奶奶熬藥膳麼?」
原來他都聽見了。
她點點頭。
「方子給我。」
他將拐杖夾在腋下支撐著,騰出手來朝她伸過去。
她沒有給,說:「你要幫我做?」
他笑了:「只怕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家做飯的阿姨廚藝很不錯,給我方子。」
朱舊微微猶豫。
「反正她每天都要來醫院給我送吃的,順便,不用有負擔。」
她看了眼他腋下的拐杖,撐得微微吃力,而他討要方子的手還固執地伸著,她將紙條折了折,塞進他的大衣口袋裡。
他們一起走回住院部,在三樓分別時,朱舊跨出電梯,忽然轉身伸手擋住將要關閉的門,嘴角揚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沒有負擔,我挺開心的,雲深。」
她站在電梯外,目送他,她的笑容漸漸被閉合的電梯門遮擋住,終於消失不見。
他盯著門,傻傻笑起來,仿佛那端還站著她。
自從她奶奶病後,她的眉眼間染了幾許愁緒,多久沒有見她這樣發自內心地笑過了。
他其實在伸手問她要藥膳方子時,有過片刻的猶豫,可他聽不得她的嘆息聲,那些顧慮與猶豫,立即被心裡的不舍打敗了。
人心真是不由自己。
此舉也許會再次讓她心生希望,可他還是做了。
他只想幫她分擔一點點,只想幫她拂平眉眼間的哀愁。
朱舊,見你開心,我也挺開心的。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桌邊,厚重的窗簾拉開著,冬日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灑進來,打在他的毛衣上,暖洋洋的。
他雙手交疊撐著下巴,側目往外看,太過悠閒的模樣,偶爾一句「嗯」,令站在他身側的陳秘書再次懷疑,自家老闆真的有聽進去他的工作匯報嗎?
陳秘書停了下,微微傾身,目光也掃向窗外。
樓下就是住院部的花園,這大冬天的,好像也沒有什麼好看的景色吧?
而且他在醫院住了這麼久,還沒看膩?
「傅先生。」
「嗯。」
陳秘書猶豫了下,還是說了:「今天您母親與那位又起了爭執。」
傅雲深收回目光,問:「又為了什麼?」
「那間辦公室的事。
上午那位搬了進去,傅董也默許了。」
他想了會,才想起他住院之前,跟傅西洲爭一間辦公室的事情。
那間辦公室本是集團一位董事用的,後來騰了出來,窗外風光確實好,可也不過是一間辦公室而已。
但這些年來,他與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什麼都愛爭一下。
難怪之前姜淑寧打電話給他時語氣不太好,還問他覺得身體如何,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噢,搬就搬了吧。」
他不以為然的口氣,又回頭望向窗外。
陳秘書微微訝異,這是第一次,自家老闆沒有爭贏那位卻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他更訝異的是,這也是第一次,傅雲深在醫院住了這麼久,卻從不提辦出院手續。
要知道,他是很討厭醫院的。
陳秘書離開時路過樓下花園,特意放慢腳步,往那邊望了望,傅雲深的病房窗外的風光實在沒有什麼獨特,一叢植物旁邊是一張長椅,此刻有兩個人坐在那裡,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還有個滿頭銀絲穿了病號服的老太太。
白大褂女人正在幫老太太梳頭,很耐心,很溫柔。
陳秘書心裡想,這個醫生對病人可真好。
樓上病房裡,傅雲深也正凝視著這一幕,他看著朱舊用一把木梳,一下一下為奶奶梳頭,暖陽下她臉上的神情那樣溫柔,他的心也隨著她的動作,一下一下,變得溫柔而靜謐。
那些家族紛雜,那些鉤心斗角,那些算計,在這一刻統統離他而去。
風光再美的高樓大廈,也比不過此刻充滿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原來是真的,他生命中最美的時光,都是與她有關的。
她在他身邊時的每一分每一秒,以及她不在他身邊時,他想念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三樓護士站里,周知知臨窗而站,目光也久久投射在樓下花園裡那一老一少的身上。
她看見朱舊為老太太梳好了頭髮,又開始幫她捏肩膀,一邊捏著,一邊說著什麼,祖孫倆都笑起來。
她看見朱舊側頭往樓上望了望,面帶微笑。
周知知知道,她目光所及之處,有一雙眼睛,也正望著她。
她閉了閉眼,覺得陽光可真刺眼啊。
她將窗簾放下來,背靠著窗,手指緊緊揪住窗簾布。
如果說當初她看見朱舊出現在醫院裡,她心裡警鐘立即叫囂著想要阻止她接近他。
而當後來她在醫院食堂看見穿著白大褂的朱舊時,她驚得勺子從手中掉下來,心裏面只有一個聲音反覆地在說,她來了,她終究還是來了。
她質問她,為什麼要在這麼多年後又出現?
到底想做什麼?
朱舊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依舊是一句冷淡的「這是我的事情」。
那晚下班前,她例行去病房看傅雲深,閒聊了幾句,離開前她說,我見到朱舊了。
他淡淡地「嗯」了句。
她說,你就不好奇我跟她說了什麼?
他似乎沒多大興趣知道的樣子,依舊是淡淡的語氣,那是你們的事。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與朱舊多麼像。
她咬了咬唇,故意惡聲惡氣地說,你就不怕我欺負她?
他忽然笑了,說,知知,以她的性子,你還欺負不了她。
周知知滿身的力氣,那一刻像是忽然全被抽走了,疲憊與無趣朝她襲擊而來。
那晚她沒有開車,而是在寒風裡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回家。
冷風讓她清晰而絕望地意識到,原來有些人,哪怕時隔多年不見,再見面時依舊如故。
原來有些感情,真的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生疏轉淡,反而像陳釀,歷久彌香。
他與她之間,並沒有朝夕相處,也沒有熱戀中情侶的膩歪,不,他們並非情侶,他甚至在拒絕她,可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彼此遙遙一望,那目光中,已容不下任何別的人。
明知如此,可她偏偏不死心。
她想起母親恨恨罵她的話,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自個兒犯賤!
轉眼就到年底,天氣越來越冷,但蓮城這個冬天反常地很少下雨,連續多日都是大太陽。
朱舊陪奶奶在花園裡散步時,老太太念叨著:「這麼好的太陽,正適合曬藥草啊!家裡的藥草好久沒曬了,只怕會長蟲子。」
朱舊說:「您就別擔心了,回頭我回家幫您曬那些寶貝兒!」
她知道,奶奶其實是想回家了。
「奶奶,我們回家過年。」
「真的?
可以出院了?」
奶奶眼睛發亮。
第一階段的治療差不多快結束了,出院幾天應該也不礙事。
她點頭:「真的!」
老太太立即開心起來,語氣歡欣地計劃著除夕夜做些什麼好吃的給她。
「你啊,都好多年沒有在家過年了。
奶奶給你包餃子。」
奶奶是北方人,哪怕在南方多年,除夕夜裡包餃子仍是她的保留項目。
她攬著奶奶:「好啊好啊,我要吃筍丁牛肉餡的,還要香菇雞肉的!嗯,還要鮮蝦的!」
奶奶好笑地敲她的頭:「小饞貓!」
她嘻嘻笑著,心裡卻蔓延過絲絲酸楚,以後也不知道還能吃到幾次奶奶親手包的餃子。
小年頭一天晚上,蓮城終於迎來了今冬第一場雪,下了一整夜,整座城市銀裝素裹。
這天朱舊休假,幫奶奶收拾好東西,出去叫計程車。
下雪天車很難叫,在醫院門口等了許久,也沒有車來。
她最後只得返回住院部,想著只能拜託有車的同事送一下了。
她走進大廳,電梯門正打開,有人匆匆從裡面走出來,高跟鞋踩得「蹬蹬」地響,像是昭示著主人的怒氣一般。
朱舊看著迎面而來的那人,頓住腳步。
「伯母,您慢點,外面下著大雪呢!」
周知知跟在怒氣沖沖的姜淑寧身後。
姜淑寧沒理她,走得飛快。
「您別生氣了啊,回頭我勸勸雲深。」
她們從朱舊身邊走過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下意識便側過身子去。
回來這麼久,終究還是碰上了。
她從未懼怕過什麼人,可這個女人,令她害怕,她下意識就想躲避。
直至那兩人走遠,她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僵得有多厲害,握緊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她深深呼吸,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個臉,涼意令她慢慢平復了情緒。
周知知送走姜淑寧後,又返回了傅雲深的病房。
他的臉色依舊很難看,聲音冷冷:「如果你想做我媽的說客,請出去!」
周知知在他對面坐下來,說:「我跟伯母說了,今晚我要值晚班。」
傅雲深抬頭看她,眼中有微微的訝異。
她低了低頭,輕聲說:「雲深,你知道的,我從來不願意勉強你做任何你不喜歡的事情。」
姜淑寧來,是通知傅雲深,她訂了小年夜的晚餐,約了周家的人出席。
用意不言而喻,是要商討他與周知知的婚事。
他與姜淑寧大吵了一架,氣得姜淑寧甩門而去。
傅雲深神色稍緩,看著眼前這個與他一起長大的女子,她已經三十歲了,正常來說,應該早已結婚生子,可她的目光,這麼多年來,始終放在他身上。
她很好,性情溫和,善解人意,沒有富家女的驕縱之氣,可她再好,也不是他心裡的那個人。
他語氣輕柔地說:「知知,別再等了。
不值得。」
周知知抬眸看著他,固執而鄭重的語氣:「值不值得,由我自己來判斷。」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自己何嘗不也是心中充滿了執念。
他沒有再說。
周知知轉移了話題:「雲深,就算你再不喜歡那個家,但過年還是要一家人團聚的。
哪有在醫院裡過年的,病房裡冷冷清清的。」
傅雲深淡淡地說:「這是我的家事,你就別管了。」
又不是第一次在病房裡過年,對他來說,那個貌合神離冰冰冷冷的家,還比不上清靜的病房。
都說家人圍坐在一起,和和睦睦有說有笑的才是過年,可這樣簡單溫暖的幸福,在那個家裡,在父母那裡,他從未得到過。
周知知其實也知道,自己是說服不了他的,而傅家那些紛雜的家族恩怨,她清楚,卻幫不了他。
她起身離去,走到門邊時又停住,「我問過李主任了,你身體恢復得不錯,只要定期來複查治療就行,不需要住在病房。
你從前不喜歡醫院,現在你不願意出院,是因為朱舊吧。」
她酸楚地想,原來原則也是可以因人而變的。
「知知……」
「你放心吧,」她沒有回頭,打斷他的話,「我不會將她在這裡工作的事情,告訴你媽媽的。」
除夕夜。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爆竹聲,熱熱鬧鬧的。
朱舊聽著這些喧鬧的聲音,心裡覺得歡喜,多少年沒有聽過這些聲音了,也只有在這片老舊的街區,春節里還保留著這樣的熱鬧。
她坐在火爐邊,幫奶奶一起包餃子,她手笨,努力跟奶奶偷師,可包出來的餃子,大小不一,醜醜笨笨的。
再看奶奶包的,漂亮得像是機器壓出來的。
奶奶打趣她說:「丫頭啊,看來你這輩子只能找個會做飯的老公嘍!」
她把滿是麵粉的手舉到奶奶面前晃了晃,哼道:「看到沒有,這是外科醫生的手,我手術刀舞得漂亮就夠了!」
奶奶哈哈大笑。
她微怔,同樣的對白,記憶里也曾有過。
聽到她那樣的回答,他也笑了,說,看來這輩子都只能我做飯給你吃了,沒口福吃到你親手做的了。
也好,把你的胃抓得牢牢的,你就不會跑了。
她笑嘻嘻地說,對,我要賴你一輩子!你一輩子做飯給我吃,也只能做給我一個人吃!
吃過餃子,朱舊陪奶奶看春晚。
往年除夕夜,奶奶總是守歲到零點,給她發壓歲錢,說新年祝福。
可病魔令她再也沒有往日的精神,又忙活了很久,她烤著火看著電視竟睡著了。
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奶奶抱上了床。
她站在床邊輕輕喘氣,若換做以前的奶奶,她是抱不動的,生病令她身體輕了好多。
她看了下時間,才十點多。
她走到廚房,將冰箱裡的餃子拿出來,保鮮盒裡的餃子醜醜笨笨的,都是她包的,這是之前煮的時候她特意留下來的。
好在煮餃子還算簡單,之前奶奶煮的時候,她站在旁邊看著,計算過時間的。
此刻照著那時間計算,等到餃子都浮起來,她將它們裝入保溫盒裡。
她換上羽絨服,取過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又去臥室看了看睡熟的奶奶,才提著保溫盒出門。
外面在下著細細的雪花,在路燈下輕盈地飛舞著,真冷啊,她瑟縮了下,慢慢地往前走。
她站在巷子口等待計程車,除夕夜的計程車極少,又下著雪,更是難等。
她將保溫瓶抱在胸前,不停地跺著腳。
等了足足有十五分鐘,才終於等到車。
車內暖氣開得足,她總算緩和過來,不停地對司機說謝謝。
司機笑問:「這麼晚去醫院,是家人在住院吧?」
她微笑著,輕柔地說:「是啊,家人。」
她推開他的病房門時,裡面靜悄悄的,只開了一盞檯燈,電視機開著,裡面也是春晚,卻沒有放出聲音來。
他靠坐在床頭,眼睛看著電視機,卻似乎在走神。
他抬頭見到她,滿眼的訝異,然後,眸中便綻放出驚喜來,那樣亮。
他怔怔地問:「你值班?」
問完才覺得自己傻,她之前說過,把奶奶接出院在家過除夕的,而且她也沒有穿工作服。
「我來陪你守歲。」
她將保溫盒放到窗邊的圓桌上,見那上面擺滿了糖果水果之類,還有一隻小小的食盒。
他看著她的保溫盒:「你帶了什麼來?」
「餃子。」
她擰開保溫盒,走到他面前遞給他看,語氣帶了點炫耀,「我親手包的,親手煮的!」
他看著那些胖嘟嘟的醜醜的餃子,忍不住笑了。
「喂!不許笑!」
她瞪他。
「我正好餓了。」
他忍著笑,起身。
其實晚餐吃得很飽,但那些樣子並不太好看的餃子,真可愛啊,冒著淡淡的熱氣,真溫暖啊。
她將圓桌上的東西都騰空,食盒裡正好有碗筷,洗乾淨就可以用,保溫盒的內蓋里有她從家裡用保鮮袋裝來的醋,他吃餃子要蘸醋,她記得的。
餃子一共十隻,她數好的,她喜歡這樣完滿的數字。
他不喜歡冬天裡開空調,所以病房裡溫度比較低,餃子從保溫盒裡拿出來,沒一會兒就變冷了,他卻一隻只吃得極慢,好似在擔心吃完了,就再也沒有了一般。
暖黃的光影里,她撐著頭,看著他吃,嘴角掛著微笑。
兩人沒有說話,卻並不覺得尷尬。
空氣里是靜謐卻溫暖的氛圍。
餃子只剩下最後一隻的時候,她忽然伸手捏起來,蘸了點醋,快速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他愣愣地看著她。
「這樣,我們就一起吃過除夕飯了。」
她嘟囔著道,餃子冷了,味道卻依舊好。
收拾了桌子,他讓她去燒水,他泡茶給她喝。
之前見他這裡還備著成套茶具時,她調侃說,你還真把病房當家了啊!
淨手、燙杯溫壺、洗茶、沖泡、封壺、分杯……他泡茶時的程序一道一道的,無比專注的模樣,她嘖嘖道:「你就算失業了,還可以去茶館打個工。」
上好的綠茶,茶湯清澈,茶葉在杯子裡根根豎起,十分漂亮。
她低頭嗅著,很香。
「很晚了,喝完這杯茶,你就回家吧。」
他說。
她埋頭喝茶,不接腔。
喝完一杯,她將杯子遞過去,讓他繼續添茶。
一連喝了好幾杯,燒開的水都用完了,他無奈地說:「哪有你這樣喝茶的。」
「我渴!」
她沒好氣地說:「先前吃的餃子太咸了。
怎樣,大過年的,哪有不給人喝茶的!」
他真是哭笑不得,繼續燒水。
他站在飲水機前,看著水流慢慢灌入水壺,他想,是自己也心存不舍,才會趕人趕得這樣不堅定。
他閉了閉眼,罷了,今晚除夕,這樣清冷的病房裡,就貪心地放縱自己一次吧。
茶泡了一次又一次,顏色都轉淡了,她好像真的很渴,不停讓他加。
彼此都沒有說話,他是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得,而她,只專注地喝著茶。
夜色極靜,窗外還下著雪,雪轉大,一片片飄落似羽毛,在玻璃上落下,又很快融化。
他望著窗外,往日記憶撲面而來。
多年前,也是這樣下雪的夜晚,他們在一起過的第一個除夕。
他問她想吃什麼,原本打算為她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的。
可她說,想吃餃子,自己擀麵自己做餡他親自包的餃子。
他不怎麼愛麵食,廚房裡壓根兒就沒有麵粉,後來他們去了很遠的中國超市,才買到了麵粉,沒有擀麵杖,最後用酒瓶替代的。
那是他第一次擀麵,工具不好用,做出來的餃子皮倒是又薄又好,餡是香菜牛肉,裡面加了芝麻與香油,特別香,她一口氣吃了十幾隻。
「10、9、8……」
他轉頭看她,只見她正盯著腕錶,輕輕念著倒計時。
他看著那塊腕錶,微怔。
「……3、2……」
那句「1」化成了呢喃,被淹沒在他的唇上。
她的嘴唇涼涼的,將他的愣怔激醒,下一秒,又令他陷入了更大的愣怔中。
那個吻又快又短暫,當他反應過來時,她已經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雲深,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約定過,每一年的除夕,零點鐘聲敲響時,就給對方一個吻作為新年禮物。」
她退開點,捧著他的臉,望進他的眼睛裡,「如果你忘記了,我幫你回憶下。」
她的嘴唇又迅速移到他唇上,惡狠狠地咬了下他的唇。
「新年快樂。」
她放開他,坐回椅子上。
她凝望著他,如同每一次她與他對視時那般的專注,漆黑的眸子裡有著濃烈又明顯的期盼,幾乎將他溺斃。
他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讓自己緩緩地、緩緩地移開視線,窗外的雪花,白得刺痛他的眼,眸中升起淡淡的霧氣。
沉默了良久,最終,他輕輕淡淡地說:「朱舊,很晚了,回去吧。」
她閉了閉眼,忽然覺得這個房間,真的挺冷的。
她起身,戴好帽子圍巾手套,提過保溫瓶,走了出去。
他看著她的身影慢慢出現在樓下花園裡,雪花打在她身上,寂靜的白色世界裡,清冷的路燈下,她的身影看起來是那樣單薄、寂寥。
他當然記得,那一年的除夕夜,吃完餃子後,他們坐在壁爐前守歲,古老的壁鐘敲響零點鐘聲時,她吻了他。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戀情的開始。
對不起,朱舊。
他用手指貼了貼自己的唇,然後對著她慢慢走遠的方向,遙遙地貼過去。
新年快樂,朱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