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他仰頭看著那大鳥。滅蒙在半空中盤旋了幾圈,終究離去,頭也不回地鑽進了雲層。
無法得到,只能失去……冥冥中他仿佛聽到那綸音般的箴言,判定了他一生的命數。
陡然驚醒,蕭肅深吸一口氣,胸腔傳來劇痛,嘴裡翻騰著濃重的血腥味。
眼睛酸澀,半滴眼淚溢出眼角,滑進鬢角,從溫熱變作冰涼。蕭肅慢慢睜開眼,看到醫院純白色的天花板和牆壁,淺藍色的百葉窗密密拉著,透出一絲絲暗淡的晨光。
有人趴在他床腳,正沉沉睡著,是榮銳,背上披著那間孫之聖讚助的長羽絨服,手邊還丟著一盒煙。
仿佛感受到他的視線,榮銳醒了,大約因為趴了太久,胳膊麻了,像個木偶人一樣輕輕轉動關節活血,打著哈欠問:“你醒啦?”
夢中的情形和現實仿佛重合了,蕭肅怔怔看著他,視線微移,看到他一側放著自己常用的那個小藥格。
蕭肅記得很清楚,自己把它扔回手套箱了,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
榮銳睡眼惺忪地搓了搓臉,再次打哈欠:“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蕭肅不語,他活動了一下腿腳,說:“我先去叫醫生來……”
“榮銳。”蕭肅打斷他,一開口才發現嗓音乾澀,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榮銳連忙將他半抱起來,給他喂了半杯水。
蕭肅靠在枕頭上,閉著眼,在他離開之前抓住了他的手:“別走,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榮銳乖乖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替他擦去細汗:“什麽話待會兒再說吧,你先歇會兒,我去叫醫生。”
“不,我不累。”蕭肅努力調整呼吸,示意他把小藥格遞給自己,打開,“布洛芬,帕羅西汀……SOD,Diazepam。”
榮銳遲疑了兩秒,猛地明白了他想幹什麽,霍然起身。
蕭肅卻不看他,視線始終停留在那些藥片上,語氣平靜:“坐下吧……聽我解釋,SOD是一種自由基清除酶,可以消除神經元內積累的自由基。Diazepam是治療肌肉痙攣的,也有抗焦慮的作用。”
榮銳慢慢坐下,一聲不吭地看著他。蕭肅頓了一下,硬著心腸說:“對不起,我一直向你隱瞞自己的……情況,榮銳,我患有一種神經元病,先天遺傳,DNA異常。”
“什麽?”榮銳重複了一遍,“神經元?異常?”
“一種基因突變,原因不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神經元會逐漸出現功能缺損,直到徹底停止工作。”蕭肅像講課一樣認真地跟他解釋,“神經元細胞是高度分化的,沒辦法再生,所以,等到它們徹底壞死的那一刻,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說完這些話,蕭肅感覺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重量神奇地消失了,整個人變得特別平靜,就像十四歲那年夏天一樣。
“我不想要”,如同綸音箴言,重複一百遍,一千遍,就真的不想要了。
哪怕那麽那麽貪戀,那麽那麽不舍。
榮銳窒息般沉默著,良久,低聲問:“會是多久?”
“如果發病,大概兩到五年。”
“你……你發病了嗎?”榮銳艱難地問道,抱著一線希望。
“一年多前。”蕭肅低聲說,“就在我去東非研學前幾個月。”他慢慢抬起視線,向榮銳笑了笑,“你運氣很好,第一次遇見我的時候,我還比較健康,能漫山遍野帶你跑,拎著扳手跑出來打人。”
榮銳深呼吸,搖頭,臉上沒有一絲玩笑的表情:“我不信!”
蕭肅舔了一下乾澀的嘴唇,輕淺的笑慢慢隱去:“有時候,我也不信……我父親發病的時候已經三十二歲了,我比他早了整整六年。”
“可命運本來就沒有什麽公平可言,不是嗎?”他說,“陳醫生告訴我這是必然的,隨著迭代,這種DNA缺陷會被放大,發病時間趨於年輕。”
“那、那蕭然呢?”
“她是健康的。”蕭肅說,“這種遺傳概率很低,只是我……太不走運,撞上了。”
“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十幾年前。”
沉默,很久,蕭肅打破了壓抑的寂靜,盡量平靜地說:“榮銳,我不是故意隱瞞的,我只是想在有生之年活得正常點,有尊嚴一點,所以請陳醫生封存了我的病歷。我知道你調查過我,我……我也想過永遠不告訴你,可是……可是我們……我們……”
他自問已經非常平靜,十三年心如止水,絕對能敵得過內心那點可恥的貪婪,但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還是那麽難受,那麽絕望:“你就像我的親弟弟一樣,你每一次管我叫哥,我都覺得內疚,我不應該騙你……對不起,小銳,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哥吧,你對我來說,就像蕭然一樣重要。”
榮銳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勾勾盯著他的側臉,眼睛黑得發藍:“我不需要。”
蕭肅幾乎喘不上氣來,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你知道的,我不需要。”他執拗地說。
蕭肅用盡全身的力氣,說:“我只有這個,榮銳,只有這個。”
榮銳忽然紅了眼眶,轉身大步離開,“哐當”一聲摔上房門。
蕭肅隨著摔門聲無法抑製地顫抖了一下,緩緩閉上眼睛,被單下面,蒼白的雙手緊緊攥著,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