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也曾疑惑過,林回的童年記憶裡,似乎只有他奶奶的存在,從來沒有出現過爸爸媽媽。兩人在一起後,他聽林回提過一次父母都去世了,語氣很平靜。他以為林回和自己一樣,親緣淡薄,或許也發生過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便不再提起;至於那支鋼筆,在他和林回表明心意的那天,他明確問過,但是林回回避了這個問題,所以他也不想繼續追問下去。
如果再往前想一下,林回第一次到他家吃飯聊天時,就明顯對蜜糖罐基金表現出了很大的興趣,甚至在自己說它是維護利益的產物時,林回還表示了強烈的不讚同。他那時候就該想到的,可是那個夜晚有太多美好的記憶,他分心很嚴重,竟然完全忽略了這件事。
賀見山打開櫃門,抽出了一份貼著《“蜜糖罐計劃”基金申請者資料》標簽的文件。
當初成立蜜糖罐基金,按照他的意思,公司提供了兩種選擇:一是固定禮物金4950元,一次性領取;二是一份周期長達一年的禮物包,除了十份由公司女性員工選出的禮物外,還有兩份是賀見山要求的:一個生日蛋糕和一支AS的經典款鋼筆。
生日於他而言,不是祝福,而是纏繞他許久的噩夢的開端;而鋼筆價值49500元,那是姚倩儀留給他的最後的東西,是賀見山記憶裡,母愛的價格。
就是這樣的兩件東西,他很難解釋清楚自己把它們放進代表母愛的禮物包裡是出於什麽考慮:“蜜糖罐”這個名字實在太有欺騙性了,它讓人聯想到一切柔軟、溫暖和甜蜜的事物,誰又能想到,它是一個為了掩蓋謊言而誕生的謊言。當心底的惡意裹上蜜糖送到申請人的手上的時候,仿佛完成了一場巨大的行為藝術: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份代表母愛的禮物的背後,是一場駭人的謀殺——
他們一家三口,或主動或被動,謀殺掉了對彼此的愛。
這是一出真實又荒誕的黑色喜劇。賀見山想,他真是一個騙子。
他並不像那個夜晚向林回坦承的那樣,什麽都不在意:不在意得到,也不在意失去。至少很多年前的他,也曾崩潰於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以致於他也會將心中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和憎恨遷怒給無辜的人。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兜兜轉轉,最後是他最愛的人替他承擔了一切。
大樓的空調已經都關閉了,或許是冬天的夜晚實在有些寒冷,賀見山抖著手抽出了裡面的文件——
一疊厚厚的申請表格,包含了歷年蜜糖罐基金受益者的所有信息。賀見山從上往下一張張翻看著,在看到其中一張時,他停住了——
林回。
表格上貼著林回的藍底證件照,照片上的他比起現在要青澀稚嫩許多,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他的笑容。這個笑容賀見山十分熟悉,在今天早上的家中,在萬築的辦公大樓內,在這過去的八年的任意一天裡,他見過一模一樣的。
賀見山盯著那張薄薄的A4紙,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後慢慢地,眼眶泛起了紅。
這個世界有時候真是太不講邏輯了。
賀見山閉上眼睛,過了好久才又睜開,他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喂,賀總——”
“安妮,幫我訂一張最快去陽城的機票。”
陽城,平江區楓溝鎮林莊。
一大早,林回就帶著早就買好的對聯和福字,從酒店出發,來到了家裡。出租車在村口的馬路邊停下,再往裡走是一條很窄的小路。林回站在路口,披著一層霧氣,開始向家的方向走去。
這條路,他從牙牙學語的孩童一直走到大學畢業:小時候這條路是土路,一下大雨,他就要穿上膠鞋,跟奶奶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初中的時候,這條路變成了石子路,村子附近開了個廠,廠老板為了自己行走方便,出錢拖了好幾車石子,把路鋪平整了;之後幾年陸續有人接力鋪石子,有的人是為了家裡子女結婚,方便婚車,有的人家裡老人辦大壽,為了面場好看;到如今,它已經變成了水泥路,甚至還有了名字,叫秀英路——王秀英,這是林回奶奶的名字,這條路是林回出錢修的。當時村裡的幹部感謝他的捐贈,問他有什麽要求,他就說,用他奶奶的名字命名就可以了。
冬天的農村,田裡什麽都沒有,路上也都是黯淡的雜草,橫七豎八地長著,看上去實在是寂寥。林回卻覺得親切極了,他一路走一路喊:
“三大媽早啊。”
“啊呀,是小回呀,今年這麽早回來啦?”
“輝哥,好久不見,你瘦了!”
“林回?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說一聲,中午到我家吃飯。”
“二爺,你慢點走,這邊有個坑!”
“好好,我看得到,哎,是小回!”
……
秀英路的盡頭就是林回的家,村子裡的第一戶。房子已經很老舊了,林回站在門口,看著從前覺得十分高大的門廊,去年貼的紅色“福”字已經褪成了粉白色。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插進了已經有些生鏽的門鎖,打開了門。
林回一刻也沒有耽誤。他麻利地找出了盆,去院子裡打來了井水,然後用抹布將對聯和“福”字反覆地擦了好幾遍,他要先將這些舊年的痕跡充分浸泡,用刮刀刮乾淨,才能貼上新的。等待的時候,他和隔壁的二大媽聊起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