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的水柱在碗中聚集成一汪,淡淡的茶香縈繞在他的鼻端。普雲大師輕輕將茶碗推到了他的面前,微微頷首道:“說是從梅花上采的雪,到底能不能喝,我也不知道。”
周錫兵沒能嗅出梅花香,他本來就不是個多有生活情趣的人。水入了他的嘴巴,只有能喝和不能喝的區別。他輕輕抿了口茶水,放下茶碗時,目光落在了普雲大師身上:“從前有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有人覺得她太聰明了,想要借點兒她的智慧。”
普雲大師啞然失笑:“哪裡有借智慧的,都是癡心妄想。”
“可是那個小姑娘被借到了智慧,而且她還活著。”周錫兵看著老和尚,“師父,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為什麽她活著,有人卻死了?”
“已經死了的,不可能復活。原本活著的,又為什麽要死?”普雲大師長長地歎了口氣,“和尚也是人,人是改不了命的。”
“開死門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已經死了?”周錫兵的手捏緊了茶碗,目光一下子銳利了起來,“她是怎麽死的?”
普雲大師搖搖頭:“老和尚不知道。”
“難道幫她開死門的普仁和尚沒有告訴過你這位師兄嗎?”周錫兵的眼神成了刀子,狠狠地刺向面前乾癟瘦弱的老和尚,“你可是他在這世上唯一能信賴依靠的人。”
普雲大師苦笑著搖頭:“報喜不報憂,出門在外的人,是不會說這些事情的。”他的目光溫和而親切,“這種心情,為人子女的你應該了解。”
周錫兵勉強平複了心情,繼續追問普雲大師:“那麽,普仁師父報喜又是在報什麽呢?”
“他說他入世以後,交到了很多朋友。所有人都圍著他轉悠,每個人都捧著他。”普雲大師說的是報喜,面上卻是濃鬱到化不開的悲傷,“他們帶他去了一個漂亮的度假村,在那裡,什麽都有,他想要什麽都能得到。”
“也包括源源不斷的毒品,對嗎?”周錫兵突兀地打斷了普雲大師的話。
老和尚的臉上淌下了兩行清淚,最終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沒說過。”
如果他一早知道的話,肯定會攔住師弟的。以藥物入定,從來都是旁門左道,又怎麽會得到善終。等他深陷毒海,想要逃出生天比脫離阿鼻地獄還難啊。
周錫兵沉默了一瞬,等到普雲大師從悵然中回過神,才接著追問下去:“那個漂亮的度假村在哪裡?”
普雲大師搖了搖頭,黯然神傷:“哪兒有度假村不漂亮的呢。佛主沒有告訴我,我又怎麽知道到底是哪一座?”
那個時候,普仁拚命地搖著頭,驚惶不安地說他不能說出來。說出來的人都會死,他不想死,他也不想坐牢,他躲不開這一切的。那麽大的生意都沒了,那麽能耐的老板都走了,他一個和尚能怎麽辦?
周錫兵沒有再逼著普雲大師好好想一想,而是換了另一個說法:“他走之前幾年,最長待著的地方是不是南城?他又給多少人開過死門?”
普雲大師靜默不語,隻不停地轉動著手上的念珠。過了足足有一刻鍾的時間,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有生門跟死門,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在想當然。如果真能借命,秦始皇早就長命百歲了。人總是貪心,可是再貪心也沒有辦法搶得過命。”
“死門和生門,都是替同一個人開的嗎?”周錫兵看著普雲大師,並沒有放棄自己的問題。即使是假的生門死門,只要開了,那終究是開了。
普雲大師長長地籲了口氣,還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周錫兵面頰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最終還是攤了牌:“你開了生門,你不知道嗎?你告訴那個小姑娘必須得發燒,然後救了她,你不知道到底生門開了以後,運勢會被誰拿走嗎?”
普雲大師默默地轉動著手中的念珠,等到數完了一百零八個子以後,他才輕聲道:“人的八字也可以被掩蓋的,一套明八字一套暗八字,經過了調整之後,投到明八字上的運勢會加倍地轉到暗八字上頭。施法的人,是看不到暗八字的。”
“那麽是誰將八字拿給你的呢?”周錫兵輕輕敲了敲案幾,“師父,八字是不會走到你面前的。”
普雲大師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等到周錫兵從茶壺中倒出的茶水都冰冷了以後,老和尚才看著窗棱邊上的一抹陽光,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看,外頭的貓兒只要被喂過一次食,就會以為這兒始終會有吃的。人啊,從一個河蚌中挖出了珍珠,就以為個個河蚌當中都有珍珠。看過開生門開死門的人,才會相信能開生門跟死門。其實都是胡說八道,除了一心向善能改運以外,沒有任何辦法改變人的命格。”
“吳芸拿了那個人的八字給你,你為什麽會去開生門呢?是不是你不開生門的話,那個小姑娘就會死?”
普雲大師的手指頭一刻不停,一顆顆菩提子在他的指腹間被揉捏出了靜謐的潤澤。他輕輕歎了口氣,又說起了自己的事情:“多少人帶著孩子來找我看命格,其實哪裡能個個都看出來呢。除非那命格光芒太勝了,老和尚老眼昏花都看得到以外,其他人的命格,我從來都看不清楚。”
“你必須得救那個姑娘,因為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果不是你斷定了她文曲星的命格,也許她就不會被盯上。”周錫兵看著老和尚,“可是你當時為什麽要替他們隱瞞呢?吳芸手上到底捏了普仁師父什麽把柄?”
第132章 雪人(十九)
普雲大師啞然失笑, 微微合了一下眼睛。禪房中明明沒有焚香, 他的聲音卻如青煙一般嫋嫋, 上達了佛主所在的地方:“不修今生修來世,人的一生就是把柄啊。”
周錫兵聳然, 驚覺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普雲大師還能忌憚什麽?他唯一忌憚的就是他師弟的名聲。修行祝由十三科也好,幫人看風水改命擋煞乃至橫死也罷, 甚至連吸毒過量瘐斃街頭,那都是自作孽不可活,歸根結底全是自己的事情。但是給人開了死門就不一樣了, 那是在害人啊!普仁和尚還要怎麽在佛門立足。酒肉穿腸過, 佛主心中留。這不是穿腸的酒肉,這是讓他死了都無法解脫的罪孽。
雪娃娃的案子專案組一直沒有解散。每年案子都會被南城公安局拿出來再梳理一遍相關檔案。十二年前, 正是網絡開始逐步深入影響國人生活的時候。因為網友的熱心加入, 雪娃娃案在網絡上的知名度頗高, 更多的民眾開始知曉這件事。
普雲大師即使當年不知道雪娃娃案跟自己的師弟相關。在師弟橫死街頭後好幾年的時間, 已經足夠讓他將那樁陰森鬼魅的雪娃娃案與自己的師弟聯系到一起。他報了警的話, 警察第一個懷疑的凶手就是已經死了的普仁和尚。詭異的法事是他主持的。偏執狂會為了執念殺人, 一個深陷毒海的瘋和尚又怎麽會絕無可能害死一個無冤無仇的小姑娘呢?甚至連懸案成為懸案都有了更加可以被原諒的理由。誰會想到和尚而且是個相當有名的和尚殺人, 誰又會無緣無故搜查寺廟, 干擾了和尚的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