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俠再次沉默。
五哥對家人十分信賴,可他難受成那樣,都不肯對包括柳長青和孫嫦娥在內的家人說這件事,那原因只能是: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柳俠在感情上再少不經事,也知道每個人都會有想永遠隻保存在自己一個人心底深處的事情,這件事情甚至不一定是好還是壞。
像他和貓兒這樣彼此在對方那裡沒有一點秘密的,是特例。
“小叔,你生氣啦?”柳俠長時間不說話,貓兒有點不放心,雖然他幾乎可以肯定柳俠不會因為剛才自己的態度生氣。
“沒孩兒,我……,我沒生氣,我只是……我不知我心裡現在是啥感覺,反正就是……可難受可難受。”柳俠想著柳凌,心口的地方酸脹悶痛。
“我知,我將知這事哩時候也是這樣。”貓兒說。
柳俠看向窗外,深吸了幾口氣,才又問:“那孩兒,你知那女哩是幹啥哩不知?您五叔怎跟她認識咧?她現在擱哪兒咧?”
“他原來跟俺五叔一個部隊,現在還擱部隊咧,就是換了個地方;他一直在想辦法轉業,可他家裡人老厲害,不叫他轉。
小叔,他是被家裡人逼著結婚哩,他現在想轉業,也是因為他還想跟俺五叔好,軍婚不好離,他想轉業離婚然後跟俺五叔……”
“離個狗屁,她要有膽離當初就不會結了,”柳俠暴怒,“她家裡人一逼她就給您五叔扔一邊去跟別人結婚,她還惦記著您五叔哩好處就想離了再嫁給您五叔;媽的,她以為她是誰?她想再跟您五叔結婚就能結?她也不想想,您五叔恁好,憑啥要娶她個離婚頭?”
貓兒安靜地聽著,等著柳俠的火氣慢慢平息:“小叔,我知你老生氣,你替俺五叔難受,可是……小叔,俺五叔……俺五叔不結婚,其實是……在等他。”
“……啥?”柳俠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俺五叔……不結婚,是在……等他。”貓兒小心地想著措辭,盡量不再刺激柳俠。
“不可能,”柳俠過了老半天才說,“你肯定哪兒弄錯了孩兒,您五叔不可能待見這種人。”
“按正常哩話,確實是這樣,”貓兒說,“可是,小叔,他不老一樣,他結婚,是因為他要是不結,俺五叔當時就得退伍,他家裡人官可大,能拿捏住俺五叔的前程,他知俺五叔特別喜歡當兵,他想保住俺五叔。”
……
放下電話,貓兒就坐在那裡看著窗外發呆,他提前想過無數次,還是無法確定,把柳凌的事和柳俠說到哪種程度才是最合適的。
他終於十七歲了,柳俠等了那麽久,他不可能什麽都不說。
他喜歡和柳俠之間那種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親密無間,一直對柳俠保留著一個秘密對他來說非常非常不舒服,他知道柳俠不會因為他有一個小秘密就對他有絲毫的芥蒂。
但他自己有。
只要一想起自己把小叔當做一個外人一樣藏著掖著點什麽,貓兒心裡就好像有根小刺似的隱隱作痛。
現在,他和柳俠之間依然有秘密,但至少柳俠知道了,他保留這個秘密,是因為對五叔的承諾,而不是自己的意願。
貓兒站起來,看到書房裡兩個還在閃爍著的電腦屏幕,他想了一下,沒進去關。
家裡很暖和,壁爐裡的火焰溫暖地閃耀著,但旁邊並沒有圍坐著溫馨的一家人。
入冬以後,蘇建華夫婦很少到這邊來;陳憶西和戴文遠如果沒有特殊的事——比如那次和蘇建華夫婦一起去N城給他接機或出門旅行,每個周末都是帶著兩個孩子回佛州戴文遠父母的農場去,這一點和貓兒以前在雜志上看到的美國的父母子女關系有點不一樣。
鄰居米勒太太的狀況倒是十分符合貓兒以往的認知,貓兒來了快半年了,沒見到過除米勒太太本人以外她家其他任何一個人,據說米勒太太是有兩子一女的。
貓兒往壁爐裡放了根木頭,然後來到門口,套上一件短款羽絨服,往頭上戴了一個黑色的毛線西瓜帽,拿了掛在門口壁架上的鑰匙串,開門跑了出去。
天上的太陽模模糊糊,院子裡的小游泳池裡結著一層薄薄的冰,這裡的冬天比京都來的早,半個月前下了第一場大雪後,中間又下了兩場中雪,現在放眼望去,入目還到處都是殘雪。
薩維小鎮長住人口兩千出頭,在貓兒看來就是個大村子,因為這裡除了中心區域那一家連酒都不賣的超市和為數不多的公共單位,家家戶戶的房子都隱沒在樹林花叢中,遠比望寧更像鄉村。
蘇建華家在距離小鎮中心比較遠的西頭,如果冰箱裡的儲存足夠,貓兒又不用上學,這個季節,除了每天都要遛狗的鄰居米勒太太和隔三差五就會駕車過來看他的戴文遠、陳憶西,他可能十天半月都看不到其他人。
貓兒跳下台階,穿過一大片枯萎的草坪,沿著一條窄窄的柏油路慢慢跑進林子裡。
樹林裡非常安靜,花花草草都已經乾枯,除了零零散散的松樹,其他的樹都光禿禿的了,寒風吹過,帶著輕微的嘯聲,感覺上荒涼冷寂,正常情況下,沒人會喜歡到這樣的地方來。
貓兒喜歡這裡,星期天,在電腦跟前呆時間長了,他就會來這裡跑幾圈,練習會兒太極拳。
祁清源老先生和戴教官都說,練習太極的時候最好在空氣清新接地氣的地方,在大自然中吞吐呼吸,納清去濁,貓兒覺得裡最合適不過。
但平常需要上學的日子,他都是在後院練習的,練完了衝個澡,騎著自行車去學。
進入樹林深處,一條小河出現在眼前,一個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石頭拱橋橫跨河面。
橋上的欄杆是用去了皮的樹乾釘成的,粗糙而結實,和周圍環境渾然天成相得益彰。
貓兒跑上小橋,坐在橋中央的樹乾上,臉前呼出一片白色的霧氣。
其實,今天沒有講座,當然也沒有神經病似的天才計算機專家,他早上六點起床鍛煉了一個半小時後,給自己做了份完全中式的早餐,其中包括一個白水煮蛋,然後就一直坐在電腦跟前,等待著十點半的到來。
小叔嫉惡如仇,雖然二十七了,心思卻還單純的像個孩子,加上受到傷害的又是五叔,貓兒可以肯定他聽到自己的話後肯定反應激烈,如果當時五叔、小葳哥他們幾個都在,露餡兒是百分百的。
所以,他得給小叔消化這個秘密的時間。
晚上十點半,他們再說半個小時,就十一點了,已經是深夜了,五叔他們肯定都去睡了,一個晚上,足夠小叔做足心理建設。
而且現在,他們說了一個多小時。
小叔只是單純,而不是愚笨固執,一個晚上的時間,只要想清楚了事情的得失利弊,他就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用最合適的態度面對五叔。
所以貓兒現在擔心的,不是柳凌會知道自己把那個秘密部分透露給了柳俠,他擔心的是柳俠心裡多了這麽個糟心的秘密,以後會多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