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場面試正好撞上——”付汀梨話說了一半。
因為孔黎鳶已經翻過身來,正面迎著她,視線搖晃而模糊,
“我看到你的雕塑了。”
“什麽雕塑?”付汀梨還沒反應過來。
孔黎鳶望住她,裡面好似蟄伏著一層快要被點燃的焰。
付汀梨終於反應過來,隔著空氣裡流淌的灰藍色光影,隔著孔黎鳶將她抓住的眼神,隔著孔黎鳶身上穿的她的舊T恤,隔著孔黎鳶敞開衣領下冷白的皮膚,隔著孔黎鳶有些濡濕的黑發發尾,隔著孔黎鳶腰背上那隻曾經停留過、此刻卻變得脆弱的飛鳥殘痕……
望見了那張小木桌上的五十分之一區域,擺放著一隻已經上了一大半色的紅色飛鳥雕塑。
靡豔又鮮紅,如一場龐大怪誕的夢。
這個時候應該點一支煙,讓孔黎鳶倚靠在牆邊,散漫而慵懶地抽著——付汀梨冒出了這個想法。
“好看嗎?”她第一時間說的,卻是這件事,“色還沒完全上完,我覺得可以更細致一些,但一直找不到羽翼上應該用什麽顏色最合適。”
“漂亮。”孔黎鳶用的是這個詞語,聲音有些慵,仿佛那場高密度的夢不由分說地飄到她們中間,
“你說你喜歡漂亮的東西,所以想讓漂亮的東西一直繼續下去。”
“你竟然還記得?”付汀梨有些意外,如果不是孔黎鳶提,她都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那些話。
孔黎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這麽靜靜地盯著她,緩緩抬起手,像過往一樣,撫弄她剛剛洗過吹得大半乾的發,
“所以這就是你讓漂亮東西繼續下去的方法嗎?”
“差不多吧,就是有些地方……記得不是很清楚了,所以很多細節可能會有出入。”被撫弄的發落下來,弄得付汀梨的背有些癢。
“你覺得可惜嗎?”孔黎鳶問。
“可惜?”付汀梨笑一下,“之前覺得有點吧,但現在又不覺得了。”
“為什麽現在不覺得了。”
“因為現在已經快完成了,有些細節回過頭去看,是沒有那麽清晰,但不清晰也有不清晰的美。”
付汀梨把這話說得敞亮。可她一邊說著,一邊又能感覺到,女人泛著涼意的手指,透入自己頭髮的間隙。
這個女人還是那樣,到了夏天,手卻還是那麽涼。說得不好聽一點,這是類似一種死物的涼。
可還沒等她開口問。
那發涼的手,已經從她的發間,緩慢落到她的手上。她被涼得抖了一下,而後便被那隻手帶著,溫熱掌心按到那隻脆弱起伏的飛鳥殘痕上。
她驚了一下,想要掙脫。
可又被對方的手死死按住,濡濕的發不知道到底屬於誰,纏繞成一根根細線,落到她們對望的兩張臉龐上,落到她們緊握在一起的手指上。
耳邊是孔黎鳶起伏的呼吸,還有那語速極為緩慢的一句,
“那你的雕塑,不繼續了嗎?”
付汀梨愣住,不屬於她的體溫緩慢彌漫開來,浸透她的掌心。
湧入她皮膚深處的骨血,牽扯著她過往循環往複裡融入的那些不屬於她的血液。
沉入夏至的心臟難耐地劇烈收縮,仿若一場濃烈而尖銳的無聲博弈。
她不是沒反應過來。
這樣的信號已經很明顯,再加上她沒辦法掙脫開來的手。
她在幾秒鍾之後就已經知曉,孔黎鳶這一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們都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人。
早在加州那個夏至之前,就已經共同經歷過一場裹挾著七情六欲的旅途。
當時的她們是二十歲和二十四歲,可以什麽都不問,什麽也不說。
甚至可以不通姓名,當對方是注定會分別的旅伴,享受神秘而浪漫的旅途。
將這一切視作約定俗成,在敞開的車裡不要命地接吻,在響徹街頭的《加州夢》裡肆意地開啟一場追逐戰,在浸滿一切的血色裡說一句“一路順風”……
年輕而瘋狂地,做著一切不瘋魔不成活的事。
——那些事情,好像隻屬於Bertha和Zoe。而不屬於孔黎鳶和付汀梨。
搖晃的灰藍色光影裡,付汀梨感覺自己蜷縮著的手指似乎有蠢蠢欲動的氣息。
她闔一下眼,靜默地數了十幾下,而後發出一聲極為輕微的歎息,主動反握住孔黎鳶的掌心,輕輕地說,
“孔黎鳶,你的手怎麽這麽涼啊?”
她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什麽都不問,也沒辦法把“浪漫”這個詞放置在自己崇尚的所有標準之前。
但也沒有松開孔黎鳶的手。
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明明她在心裡很能分辨好壞地想——這不是五年前的加州,更不是被風雪困住的北疆,沒有夏日舊夢,也沒有世外巢穴。
只有無數雙釘在她們頭頂上的眼睛,居高臨下、幸災樂禍地目睹、審視和分析她們在夏日的失誤。
所以不要再繼續下去,不要當下一個江某和溫世嘉,不要以為隻享受愛裡好的一切,而忽略其他不好的不純粹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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