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扶疏,安靜得只能聽見棋子落下的清脆聲響。
陸如琢二指捏著黑玉棋子沉吟許久,往棋盒一扔,笑道:“陛下,臣輸了。”
新帝道:“朕的棋藝比母皇怎麽樣?”
陸如琢誠實道:“陛下更好一些。”
先帝棋藝平平,還愛揪著人陪她下棋,從前有陸如琢,後來有上官少棠,無不絞盡腦汁怎麽不落先帝面子。
新帝哈哈一笑,也將棋子扔回去,拍了拍手道:“朕十歲的時候,母皇就下不過朕了。”
陸如琢也笑起來。
君臣間的氣氛借此慢慢融洽,打開了話匣子。
新帝溫和道:“朕聽母皇說,陸侯出身江湖,也是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並不比公侯之家差,怎麽會想到進京?還做了錦衣衛?”
陸如琢簡略說了一番她與祝無嫿、秦步桑的往事,道:“臣想為天下女子爭個公道。聽聞先帝重啟錦衣衛,不拘性別,臣想入仕,只有這一條路。”
“祝盟主說你所求即為封侯,為此二十年沒有與故人相見,愛卿為何一意封侯?”
陸如琢看著新帝。
新帝有些莫名。
“陸卿?”
陸如琢聲音裡帶著淡淡的悵惘,道:“陛下可知,千百年來,封侯賜爵都是男子的夢想。”
“朕知道。”那些史書裡,王侯將相講的都是男子的故事。
“女子從一出生,就失去了踏上這條路的資格。”
新帝沉默,緊接著蹙起了眉頭。
陸如琢神情堅定道:“所以,我要做第一人,我要做第一侯。”
“之後呢?”
“坐穩這個位置。”
新帝抬起頭看她。
“我要讓天下所有人都看到……”
陸如琢起身走到庭院裡,大片大片的日光灑下,她一身青衫,背對烈日,眉眼都被鐫刻上光芒。
新帝一時竟覺得有些刺目,卻又奪目得移不開眼。
陸如琢張開雙臂,像是對自己說,對皇帝說,也是對頭頂以萬物為芻狗的蒼天,世間千千萬萬的不公說——
“自我以後,天下女子,皆可封侯拜相!”
她依舊屹立在中庭,孤身一人,又不止她一人,前無古人,後有來者。
朝堂一道道緋袍加身的女官站出來的身影,進京請命的女子,萬民書上一個個按了手印的名字,寒窗苦讀的女學子,一雙雙淹沒在歷史長河裡含淚的眼睛。
雖千萬人,吾往矣。
蒼穹之上大片日輝灑落,新帝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十分渺小,宛如一粒塵埃。
她溶於千千萬萬的女子當中,也是她們中間的一個。
洪流不止,她亦是浮萍。
新帝輕輕歎了一口氣,走入日光中,認真地朝陸如琢行了大禮,真心誠意道:“是朕淺薄了,請陸侯原諒朕。”
“陛下言重了。”陸如琢扶起她的胳膊。
新帝執起她的手,君臣相攜,一同重新就座。
新帝道:“陸卿,羅尚書所列前一百零六條罪名都好說,隻最後一條,你與義女的感情實在過於驚世駭俗,朕即便赦免了你,也難以堵住天下悠悠眾口,於你的聲名也是莫大的傷害。律法之外,還有情理,你這第一侯,終究要染上汙名。”
她頓了頓,方道:“你可願……”
陸如琢道:“臣不願。”
“朕還沒說呢。”
“臣知道陛下要說什麽,無非就是讓臣與裴玉分開,或者這份情不再示於人前,永遠埋藏於這深宅之中。”陸如琢撩袍跪下,再次道,“臣不願。”
新帝啞然。
“你就這麽在乎她?”
“是。臣與她約定終身之時,曾許諾八抬大轎明媒正娶,臣一定要娶她!”
新帝被她這番話震得說不出話來。
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還不夠,她居然想明媒正娶?女子成婚,還是這樣的身份,驚世駭俗都不足以描述。
這是何等狂妄、又何等……
新帝一時竟想不出什麽詞來形容。
不過她隱約明白母皇為什麽那麽喜歡陸如琢。
其中大約也藏著一絲向往。
身為帝王,總會有種種無奈。
新帝腦海中浮現一道身影,唇角微彎,又帶著淡淡的無奈問她:“哪怕失去一切,你也要娶她?”
“是!”陸如琢斬釘截鐵。
“那朕的第一侯怎麽辦?天下女子的第一侯又怎麽辦?”
陸如琢抬起頭,好似不解這問題為何要由她來解答。
“臣相信陛下。”
新帝撿起棋盒裡的玉棋子,不輕不重地砸在她肩頭,又氣又笑道:“你倒是一推四五六,把難題都留給朕。”
她又知道母皇為什麽老是朝陸如琢扔東西,實在是氣人。
桓靈將地上的棋子撿起來,收回棋盒裡,如同一道安靜的影。
陸如琢的視線在桓靈身上掠過。
新帝沉吟許久,道:“朕想到一個法子。”
陸如琢道:“陛下請講。”
新帝道:“你與裴卿,最關鍵的不是同為女子,而是這層名分。裴卿既已免罪,朕一道聖旨讓她認祖歸宗,改姓回薛,賜薛府,既有生母,你這個義母就無足輕重了。她也不要再在你手下辦差了,兵部、刑部,或者別的衙司,朕為她謀個差事。過上三年五載,眾人皆淡忘此事,你就可以娶她了,如此兩全其美,陸卿以為如何?”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