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媽有些感慨地說:“我兒子也是這麽讓著讓著給讓壞了的……我看小夥子臉蛋兒都慘白的,我身體好,你我輪流坐坐。”
沈晾拉著旁輝後退了一步,旁輝看他一眼,和他jiāo流了一下眼神,忙回頭說:“大娘,沒事的,我弟他一直這個樣子,亞健康,臉上沒血色,身體還是好好的。”沈晾一邊聽著一邊把頭往一邊扭,努力遮蓋掉自己的臉色。
老大媽還是沒放過他們,拉住沈晾的胳膊說:“哎,來,來。”旁輝也不知道這老大媽怎麽能這麽來勁兒,一個勁抓住非不松手。他連連推搪,用力不是不用力也不是。老大媽身邊還坐這個小姑娘,看上去像是祖孫二人,小姑娘的神qíng呆呆的,臉色也看上去有些灰敗,旁輝哪裡敢讓老人起來。
一旁的一個青年女子終於看不過去了,她站起來說:“那小哥兒,你坐這兒。”
見到一旁的幾個一直裝作沒看見這幕的青年人,聽見女青年開口,才紛紛調整坐姿,好似松了一口氣。
女青年起初是不理的,在這兒等車也就十幾分鍾,她也剛剛坐下沒多久,但看見這一幕,鬧得不停,還是忍不住站起來了。她起來看清沈晾的臉時,忍不住楞了一下,再看了看旁輝,神qíng有些莫測。
沈晾拗不過大娘,在旁輝對女青年的道謝下臭著一張臉坐了下來,就坐在小姑娘的另一邊。他一點都不認為自己是需要照顧的人,對別人qiáng推而來的好意也沒有半分好感,但是這好意偏偏是通過旁輝qiáng推來的,這就讓他有些束手無策了。
他坐下後沒多久,旁輝就開始和老大媽攀談起來,女青年在一旁玩著手機,似乎已經陷入了網絡聊天中。
老大媽說:“身體這事兒當真要從年輕的時候養起,你們這些小年輕的,工作學習都拚命得很,老不肯服軟,不肯承認自己病,拿著革命本錢揮霍,哪一天,好好地就……”老大媽忽然說不下去了,歎了一口氣,有些哽咽。旁輝想起她之前說“我兒子也是這麽讓著讓著給讓壞了的”,知道這裡面有故事,想想也有一個鍾頭的等待時間,就問了一句:“大娘,您兒子也有這麽大啦?”
“他要是活著,也有這小夥子這麽大了。”老大媽衝沈晾笑了笑,又歎了口氣。沈晾的表qíng有些僵,似乎說不出話來。
旁輝連忙住口不敢問了,但老大媽卻打開了話匣子:“我兒子前年犯了胃病,一直以為是普通胃病,死活拖著不肯醫。他上下班都忙,平時攢下來的錢就寄給我,用在孫女兒頭上,誰知道那天下午坐公jiāo車回家路上,發病了。他低血糖,還死活要給老人讓位子,站起來就倒下去了,拉到醫院裡,查出來,是胃癌啊……”老人用手摸摸一旁小姑娘枯huáng的頭髮,忍不住眼圈有點兒紅,“人家對我說,有人讓他趕緊起來讓座,你說要是他不起來,也許就不會去了……哎啊……”
旁輝聽得難受。老人說得平靜,卻非常淒苦,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對老人來說是最殘酷的懲罰。
一旁的女青年也聽得有些動容,她抬起頭來看了看老人,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讓座的風氣是好的,但是該讓的不讓,不該讓的卻總是被人用道德律法束縛,這一切都是因為社會意識還未進步到上層。就像許多不實的新聞媒體,為了一搏眼球,獲得關注,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哪怕知道了真相,也要將民眾的輿論導向最能嘩眾取寵的一邊。
愚民愚民,中國社會發展到如今,民眾依舊無法擺脫愚昧。自以為在開化的路途上發展了很遠,以道德與律法捆縛社會的“不良”,但事實上,只是邁開了一小步。
女青年暗暗搖頭。她已經習慣xing從小的事物上看出大的東西,這是職責也是她思維的方式。
沈晾在一旁默默聽著,小姑娘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身邊,卻在老大媽撫摸她的頭的時候,動了一下。但是她沒有回應老大媽,反倒是用小手攥住了沈晾褲子的邊角。
沈晾楞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罕見的茫然。他看著小姑娘,接著慢慢地、不動聲色地將手挪了過去,握住了女孩兒的小手。沈晾的體溫低,女孩兒的體溫高,那隻小手像是一隻溫暖的小鳥一樣躺在他的手心裡。沈晾轉過了臉來,俯下身,額前的劉海擋住了他的眼睛。旁輝看到他摘下了眼鏡,不覺心裡一跳。
他忍不住叫道:“阿晾……”
沈晾沒有理他,他問小姑娘:“今天早上吃的什麽?”
老大媽一開始以為沈晾是個非常不通人qíng,不愛說話的內向的青年,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十幾歲還是二十幾歲,卻沒想到他能和自己那膽怯的孫女聊起天來。她很意外。孫女有點兒孤僻症,一般問什麽都不說,身體也弱。沈晾那樣平易近人的問話,恐怕也是不會回答的。
小姑娘看著沈晾黑dòngdòng的眼睛,卻一點害怕的模樣都沒有。她張了張嘴,試了好幾次才說:“jī蛋……”
老大媽微微睜大了眼睛。
女青年也有些驚訝。她之前看那小姑娘也很喜歡,試圖討好她來著,但是小姑娘半點反應都沒有。看老大媽給她的歉意的眼神,女青年就知道這孩子恐怕是有什麽病。但她沒想到,沈晾一問,那小姑娘就說話了。
“昨天晚上11:00在做什麽?”
“……想爸爸……”
沈晾的問話很低,也沒有半點柔和的意思,他甚至不說“小妹妹”三個字,仿佛是在拷問。但是小姑娘卻一五一十乖乖地回答著,手也沒有從他掌心裡抽出來的意思。沈晾的眼瞳越來越黑,她卻一直沒有移開目光。連續回答了沈晾十幾個問題,她把握在奶奶手裡的另一隻小手突然用力抽出來,塞進了沈晾掌心裡。她俯下身撲在沈晾的大腿上,臉埋了下去,低低地說:“想爸爸……”
老大媽的心肝肺都顫抖起來,疼得厲害,連連摸自己孫女兒的頭。
沈晾卻仿佛機器人一般僵住了。他隔了好一會兒沒動,旁輝一直觀察著他,知道他正在“處理”信息。旁輝有點兒忐忑不安,一邊阻止自己打斷沈晾,一邊又害怕小姑娘的厄運纏上了他。每次和沈晾出去,他總是要接受一次這樣的內心拷問。以前沈晾接手的都是成年人,有許多不是好人,首次見到這麽小的孩子,旁輝真覺得自己裡外不是人。
沈晾眼睛裡的黑色慢慢散去,他低著頭,說道:“盡快帶她去醫院。”
老人看向沈晾,眼睛裡含著淚水,還是問了一句:“我囡囡怎麽啦?”
沈晾皺起了眉頭,生硬地說道:“胃癌。”
見到老大媽忽然僵住的臉,旁輝連忙救場說:“大娘、大娘,我弟弟是學醫的,您帶小姑娘及時去醫院看看腸胃,一定要仔細檢查清楚,以防萬一!”
聽到旁輝說沈晾是學醫的,剛剛湧起的氣憤瞬間被打消得一gān二淨。老大媽茫然著臉,仿佛天都塌了。“我……我天天都好好喂養……她、她還這麽小……”
“胃癌有一定遺傳xing,”沈晾頓了頓說,“胃癌初期。堅持觀察三個月,不要出來。”早期胃癌病人多數沒有什麽明顯症狀,這麽小的孩子也達不到做胃鏡的條件,要讓醫院查,是很困難的。這個年紀的孩子得胃癌幾率非常小,醫院很可能不會查,或者查不出來,但是再小也有可能。旁輝知道,沈晾說得絕對不會出錯。他讓老大媽堅持將孫女塞在醫院三個月,就是為了盡可能查出病灶。他生怕老大媽不信沈晾,連忙補充說:“我弟弟看過的人,沒有一個出錯的,大娘,為了孫女兒,一定要去看、一定要去看!”
老大媽一把將自己的孫女抱了起來,看著她消瘦的小臉和糊了滿臉的淚水,心痛地緊緊抱在懷裡。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了,怎麽能再失去一個孫女。一定要去看,就算醫院不給查,也要讓他們查!
沈晾和旁輝將要上車之前,小姑娘還一直緊緊抓著沈晾的手不放。沈晾說了句“放開”,她就又乖乖放開了。沈晾卻站著沉默了好一會兒,摸摸小姑娘的頭,對老大媽說:“她要有一個值得信賴的長輩。”
老大媽聽到他這句話,就知道自己沒法做小姑娘那個“值得信賴的長輩”了,孫女缺失的是一個父親。她看了看沈晾,沈晾垂著頭盯著小女孩,對老大媽說話的時候眼睛都不敢跟她對視,初看上去正常,仔細一看卻發現也有些像是患有孤獨症的。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在一旁摟住沈晾肩膀的旁輝,仿佛瞬間理解了沈晾。
女青年此刻忽然□□來問了一句:“請問,您是沈晾沈先生嗎?”
旁輝幾乎是立刻就警惕了起來。女青年字正腔圓地說道:“我是新聞工作者,我叫徐蕊,曾經跟過您的報道。我也知道您如今的qíng況,我希望能夠取得您的聯系方式。”
徐蕊說得很漂亮,沒有贅余的廢話,也沒有透露出沈晾的底細。一旁的老大媽甚至以為自己碰上的是個名醫,眼裡都有些激動了。
沈晾的眼神有些灰暗,不太想搭理她,扭頭就想走,然而徐蕊說:“您放心,我不會在全部了解事實之前就將報道公布。我跟蹤您的事跡,在九年前就已經有三四年的積累,從未發表過,就等待著您出來。”
旁輝這回有些驚訝了。他回頭看了看著裝整齊,臉色冷靜的徐蕊一眼,替沈晾回答道:“他不喜歡接受采訪。”
“如果每一個特殊人士都不喜歡接受采訪,那麽社會永遠無法了解到這個團體。”徐蕊的一句話讓沈晾和旁輝都停了下來。旁輝幾乎覺得她這句話直擊自己心房。他在那個特殊部門裡工作那麽久,不斷試圖扭轉同事以及上司對於特殊能力者的看法,卻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只要特殊能力者有威脅,他們就不會被放過。但是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是有威脅的,特殊能力者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事實上根本沒有犯罪的心思和能力,卻被當做恐怖分子,這來自於一種廣泛的看法。就像曾經的自閉症患者,這個特殊的人群幾乎只要出現,就會受到周圍人的隔離、不喜甚至打罵。他們的天賦以及內心世界在被挖掘出來之後,社會許多人都看到了他們身上的閃光點。社會的意識是在一點點被潛移默化的,但是如果誰都不跨出那一步,那麽再小的改變也不會產生。
沈晾看了旁輝一眼,眼中首次產生了迷茫。
徐蕊雙手遞上一張名片說:“這是我的名片,一旦有任何可能,請讓我接觸這個團體,接觸那個世界。”
第45章 CHAPTER.43
火車已經行駛了三個小時了。旁輝將手裡的保溫杯放到沈晾面前,讓他喝了一口。沈晾的臉就朝著窗外,看著外面一片壓抑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