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輝,”王國突然開口了,“沈晾利用了你。”
整車裡的氣氛僵硬沉重得可怕,濃濃的血腥氣彌漫在空中。
“我知道。”旁輝生硬地開口了。
“他讓方明權去看著小楊,就是為了讓小楊知道你的qíng況。他在暗示吳不生,你會被他預測。”王國看著旁輝一言不發的背影,低沉地開口,“這樣……他就能確定你什麽時候會被帶走。”
李陌冷笑了一下,發出了嗤的一聲。
旁輝沉默了好一會兒,重複了一遍:“我知道。”
李陌的臉上帶著一種冷酷而荒唐的笑容。
“你們都知道,你們都知道他媽還讓他這麽gān?讓他犯法?他這是在把你推入火坑!”李陌衝旁輝吼道。
旁輝的臉色僵硬,第三次說:“我知道。”
“你知道?你到底知道什麽!你以為他愛你?他在聽到你的消息時還等了好一會兒才去醫院,他是在給那幾個人把你帶走的機會!他是想跟吳不生對著gān?我看是幫吳不生還差不多!”
“旁輝,”王國又開口了,“你好好想想,我知道沈晾是想順藤摸瓜摸出吳不生,但是他當真值那麽大的籌碼麽?吳不生會為了把他釣出來親自現身、親自動手?我相信沈晾,但是我不相信他的手段。
“他已經,當著我們的面,殺了三個人了。”
車廂裡的空氣仿佛一瞬間被抽gān。盧蘇麒感到了窒息。他知道王國也已經漸漸倒向了另一邊。
殺人就是殺人,沈晾的特殊身份讓他無法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為自己辯護。他的能力對社會有危害,這就是一條死罪。
沈晾在他們面前殺了三個人。舒雷鳴、關思喬、柯曉棟。每一個都是旁輝曾經最好的戰友,極度虧欠的人。
旁輝閉上了眼睛,發白的嘴唇緊抿。他緩慢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沙啞的嗓音在寂靜中緩慢地響起。
“他們——他和吳不生,一直有一種共通的本事……他在我身邊守了一個多月,寸步不離,就是在等這一刻……他一離開,就是吳不生動手的信號。”
沈晾把他最重要的東西做成了一個餌,用來釣吳不生,而這同樣是吳不生給沈晾的餌。
旁輝想起了吳奇。
為了公平,吳奇讓沈晾預測過他的厄運。沈晾和當時的吳奇gān了同樣的一件事——他們都給了對方自己的死xué。
“吳不生隻想要他。”旁輝低低地說。
“真他媽是個瘋子……”李陌冷笑了起來,“旁輝,他的能力不止是預測厄運!你知不知道,他能控制厄運!他能殺人!”
“任何人都能殺人。”旁輝的側臉在燈光的映照下一片光明一片漆黑,像是刀刻一般。
李陌氣樂了:“你沒有對上級匯報……他是不是之前就已經殺過人了?!你究竟是個警察還是幫凶!”
旁輝沉默不語。寂靜在車廂內蔓延。
是啊,他究竟是個警察還是幫凶?
旁輝在內心自問。
他在病房裡看著沈晾進出的時候,何嘗不知道他在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沈晾寸步不離地看護他,一直到他好得七七八八。沈晾沒有告訴過他他的想法,但是旁輝知道沈晾想要做什麽。他是沈晾的幫凶,甚至幫助他將自己送向危險。
他想起了吳奇留下的最後一段視頻,那一段視頻除了他和沈晾沒有任何人看過。
“……你之前問了我很多問題,但是始終沒有告訴我你看到的結果。如果你看到了這段視頻,我想你應該已經得出了那個答案……我想你現在一定恨我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沒有辦法,誰都要做選擇,是個人就要面臨困境……”
誰都要做選擇。
吳奇死去的前夜,旁輝坐在沈晾的背後在黑暗裡問他:你想他落網嗎?
沈晾不知道旁輝的心臟跳得很快,他害怕得到沈晾的沉默,但是沈晾沉默了。
沈晾沒有回答。
旁輝知道沈晾回答不出來。吳奇必須落網,除此之外,他們找不到任何辦法拯救自己。
旁輝在那個時候已經知道了——
他一個晚上沒有睡著,等待著沈晾的答案。一面天堂,一面地獄。
誰都要做選擇。
“在醒來之前,我一直在考慮,我會不會死在高燒裡,或者被那些嗚嗚亂叫的小車追上,但是現在這兩件事都沒有發生——至少現在沒有,就像那句話說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的運氣一向很好。”吳奇說。
吳奇不想死亡,他不是自殺的。
“如果我將你預測的一個必死的人,用我的能力控制他不去死,事qíng會不會發生改變呢?”
“你會給我這個機會嗎?嗯……你會嗎?”
“你知道是誰贏了。”
沈晾預測了吳奇的死亡。沈晾殺死了奇。
旁輝知道。
-
漆黑的夜色裡,沈晾緊緊攥著方向盤,有一個人坐在他的後座。他的腿部受了傷,腹部中了一刀。他拔出子彈的時候還是微笑著的。他很高興地說:“你能想象得到嗎?你現在和我一樣在逃亡。也是這樣一個晚上。
“就連我們逃向的目的地都一模一樣。”
“我沒有在逃。”沈晾硬邦邦地說。他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下去,沿著脖子浸濕了裡面的白色襯衫。
“不,你在逃。”青年說,“你殺了人。”
“我沒有殺人。”沈晾漆黑的眼睛掃向四面,闖過了一個又一個紅燈。無數喇叭在朝他鳴叫。
“等到他們進了醫院,也就離死不遠了。”青年說,“而且,你知道你殺過人。”
沈晾的嘴唇gān裂。他的脖子有些顫抖。
“你殺了我。”青年說。
沈晾猛地看向了後方。後座上什麽人都沒有。
尖銳的鳴笛聲將沈晾猛地拉回前方。他慌亂地打方向盤,讓兩側的司機迎面相撞。混亂的光線,四面閃爍的燈光,將沈晾的視野籠罩成一片光怪陸離的景象。他把穩方向盤,踩下了油門。
他一直在試圖遺忘。遺忘自己的能力,催眠自己只能夠預測。他一直在逃避自己的未來。
“你看到過你自己的厄運,”青年的聲音再度出現了,“一片漆黑。是嗎?”
“你從失憶之後醒來就不再記日記了,因為你發現記日記可能讓你看到自己的未來。對嗎?”
“你是個膽小鬼。”青年說。
“閉嘴!”沈晾從嘴唇的fèng隙裡憤怒而壓抑地吐出兩個字。
“就像我能發現我的能力在不斷削弱,你也能發現你的這位‘好朋友’的力量在不斷增qiáng,它是你的影子。”
沈晾緊緊抿著雙唇。
“無論你如何修改你口頭告訴對方的厄運,他們都會以你的記錄本上所記載下的時間和方式死亡,你從來都沒有擺脫過它,”青年笑了,“我現在有點兒可憐你了。”
“它只能‘做壞事’,而我,起碼還能讓人做點兒‘好事’,”青年壓低了聲音說,“你永遠也擺脫不了它。”
“走開!”沈晾大吼著,雙眼裡承載的濕潤終於無法再被眼眶承受,決堤一般湧出。他整整二十年裡都在試圖反抗,試圖證明自己的預測並非絕對,他整整二十年都在試圖證明自己的命運不是既定的,但是他從未成功過。他一聲不吭,一邊用力擦掉眼淚,一邊轉動方向盤,加速向他的目的地衝去。
“你的能力很qiáng,哪怕我在最後一刻也沒能阻止它把我拖向死亡,”青年輕輕地說,“任何人都是自私的,‘吳奇不該死’——這個想法也僅僅是想法而已。我很高興你最終還是選擇了自己……也許是為了那名特種兵?我很高興……因為現在……你和我一樣了……”
“閉嘴……”沈晾的聲音很低,帶著輕微的哽咽。
“你是幸運的,”青年的聲音拉得很近。沈晾從後視鏡裡看到他靠在自己的椅枕邊,輕輕在他耳邊說,“你知道有人愛你。”
“滾開!滾!!”他憤怒而絕望地大吼。
吳奇的身影煙消雲散。
-
“他要去哪?”駕駛座上的李建昭低聲開口。
他們的目標正在一路向城中衝去,現在的方向偏向東南。十幾輛警車就跟在他們身後,緊緊追著沈晾。
旁輝沒有說話。
就在一片寂靜中,盧蘇麒忽然怯生生地說:“是不是……沈英英的別墅。”
王國楞了一下,接著他的目光漸漸明亮起來。
“對,是沈英英的房子!高鶚湖邊上……吳不生難道在那兒?”
李建昭一個緊急刹車讓車裡的人全數向前撲去。
“出車禍了。”李建昭看著前方亂作一團的jiāo通。
“現在就去沈英英的別墅,繞道。”王國嚴肅而快速地命令。
“走東面高架!”盧蘇麒大叫。
一直沉默的旁輝在看到車頭轉彎之後,忽然顫抖著雙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拚命地按按鍵。那頭的“嘟嘟”聲在寂靜的車廂空間裡不斷蔓延開來,然而一直沒有人接聽。旁輝反覆不停地重撥,直到李建昭按住他的手,說:“輝哥……”
旁輝用虎口捂住自己的眼睛,低沉地說:“我看不見他了……我看不見他了……”
他握緊了手機,死死咬著牙關,口中溢出了低低的嗚咽聲。
“輝哥,我們走高架,你別急,馬上就能追上他!”李建昭覺得自己心裡也極為難受,他加大了油門,很快上了高架。
“王隊,後面的人問跟我們還是繼續跟……沈晾。”戴著耳麥的李建昭向王國匯報。
“……分兩路。”王國說道。他看向了旁輝。旁輝的手還緊緊捏著手機,糙糙包扎的手將手機埋在了血汙裡。他的一條腿褲子撕開了,近乎碾斷的膝蓋糊成一片。整條bào露在外的腿在夜色下都是黑漆漆的。
他們在高架上開了整整一個小時。旁輝持續不斷地撥那個號碼,始終無人接聽。屏幕上的“阿晾”亮得刺眼。
王國突然相信旁輝知道一切還裝作一無所知地配合沈晾,他忽然理解了。
有些事qíng不能以制度和職責來衡量,就像當年旁輝給他打電話,對他說的那三句話。
“我去見過沈晾了。”
“我決定救他。”
“他是無罪的。”
他們是人,不是機器。
旁輝打開了車窗,讓夜風將車內近乎凝固的血腥氣chuī散。他看著外面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在長達一個小時的追趕中漸漸平靜了下來。屏幕還亮著,他的平靜仿佛是一種爆發亦或崩潰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