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鈴音又生氣了。但是憤怒之外,她又有那麽一絲難堪。她真的是商賈之後,雖然自小也是錦衣玉食地長大,可是跟他們怎麽比。“士農工商”,她和她,和他,差著兩個等級呢。
當然了,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所以她也並無什麽怨氣。況且她爹當初對她很好,後來給她挑了個名聲不好的郎君,也多半是由於她後媽的攛掇。
再說了,現在看來,那個郎君未必不如意。
越想越多。這一夜,譚鈴音的思路像是瘋狂生長的牽牛花,枝枝蔓蔓,東纏西繞,充斥著她的頭腦,挨挨擠擠的像是要頂破腦殼而出。她的腦子極度亢奮,再也睡不著,直到天蒙蒙亮,才有了些困意。
她是不願委屈自己的,困了就睡唄。
可苦了糖糖,一大早沒飯吃,隻好先吃幾口奶湊合著。大門又栓了,出不去,它就在院中時不時嚎一嗓子,以表達自己的委屈。
譚鈴音睡得迷迷瞪瞪,聽到有人在外面咚咚咚地砸門。她很不想離開被窩,但對方卻鍥而不舍。
砸門的是唐天遠。他一上午沒看到譚鈴音,有些擔心,便過來看看,發現門是從裡頭栓著的,糖糖還一個勁兒慘叫。他以為譚鈴音病了,敲了會兒大門見無人回應,gān脆翻牆而入,剛想敲房門,它卻從裡頭開了。
譚鈴音扶著房門,茫然地看著唐天遠。她頭髮披著,有一大縷停在肩上,貼著白皙的脖子;穿著白色裡衣,絲綢,不厚,順滑貼身,隱隱能看出裡頭的肚兜是紅色的。一雙山峰直挺挺把衣服撐起,像是波平如鏡的湖面突然湧起的兩個làng頭。
唐天遠心跳砰然,兩頰發熱,他不敢細看,垂下目光。然後他就看到她褲腳下赤著的雙腳。
唐天遠:“……”簡直是要人命好麽。
譚鈴音也挺不好意思,不過是從臥房跑到花廳,竟然就把鞋給跑丟了。她低頭,不自在地用左腳蹭了蹭右腳,“大人,你有什麽急事?”
唐天遠隻覺鼻子內一陣發癢,他果斷拉著門咣地一下關上,轉身背對著門說道,“穿好衣服,來退思堂商量案qíng。”聲音裡帶著濃濃的鼻音,還有幾分沙啞。
“哦。”譚鈴音雖然有點不高興,但她是愛崗敬業的人,想必是案件有什麽重大發現,於是趕緊收拾妥當出了門。
唐天遠端坐著退思堂內,案桌上攤著一張地圖。他沒有往地圖上看,而是兩眼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譚鈴音走進來,看到縣令大人這樣,她好奇問道,“大人,在想什麽?”
“我想給你穿鞋。”唐天遠脫口而出道。
“……”她該怎麽回答?
唐天遠掩嘴輕咳了一下,低頭道,“本官最看不得有人赤腳,誰赤腳我就想給誰穿鞋。”
“……”這是什麽怪癖。
縣令大人顯見不yù多言此事,他指了指地圖,“說正事。”
譚鈴音便低頭看那地圖。因看不太清楚,她雙手撐著案桌,彎腰湊近,果然好一些了。
唐天遠說道,“我今日又問了幾個人。根據目擊者的供述,土匪的來源有兩個可能,一是路過此地的流民,二是盤踞在鳳凰山的那撥。但是,土匪的口音來自許多地方,現在並無大規模的饑荒或者戰亂,銅陵更非大城,從四面八方產生流民並且又匯聚此地的可能xing較小。”
譚鈴音點點頭,“所以他們是來自鳳凰山了?”
“初步判斷是這樣的。”
譚鈴音在銅陵縣郊的西南方找到鳳凰山,這座山挺大的,夾在銅陵縣和南陵縣之間。她有些奇怪,“鳳凰山上盤踞土匪我也有耳聞,但他們沒在銅陵縣搶過東西吧?”
唐天遠不著痕跡地把地圖往回移了點,“對,一直是搶過路的商人,還有南陵縣的富戶。鳳凰山是銅陵和南陵的分界,他們設卡搶劫的地方屬於南陵縣轄地,出了事兒報官也是去南陵縣。”
譚鈴音還有一個疑惑,“奇怪,怎麽沒人剿匪?”
唐天遠搖頭,“這就不知了。”
“沒準是土匪跟衙門勾結了。”譚鈴音猜測道。
“也有這個可能。”唐天遠說著,又往回拽了點地圖。
譚鈴音沒發覺他的小動作。她發現自己還是不太看得起地圖,因此身體又往前探了探,“孫員外家的田莊在哪裡?”
唐天遠指了個地方。
譚鈴音在地圖上比了一下,“搶這裡,太繞遠了。圖什麽?”
“大概是因為比較熟吧。有人帶路。”說著,又拽地圖。
“是誰在帶路?”譚鈴音想了一下,“不會是那個像老鐵的吧?如果老鐵沒死呢?”她眼睛一亮,突然抬頭,哪知縣令大人也是向前探身體想說什麽,此刻恰好與她迎上,兩人都沒收住勁兒,兩張臉就這麽撞在一起。
哦哦,不是臉,是嘴巴……
譚鈴音瞪大眼睛,她的腦子又空了。
尋常人離這麽近看東西,一般會模糊一片,但譚鈴音眼疾在身,反而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他鴉翅樣的俊眉,雙目像清澈平靜的湖,但湖底又似有暗流湧動。他眨了兩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掀動,像是兩片薄薄的黑色的羽。黑羽翻飛,一下一下,直接撩到了她的心尖兒上。
這感覺很陌生,她有些驚訝。
☆、第47章
譚鈴音猛地向後退了幾步,不知所措地看著唐天遠。
唐天遠也定定地看她,他突然笑了一下,道,“怎麽,我又沒咬你。”
這話本沒什麽,可是聯系他之前“咬”她的那次,就怎麽聽怎麽曖昧。譚鈴音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結結巴巴道,“我……那個……”她腦子裡空空的,也不知自己到底該說點什麽。
唐天遠幫她說了,“你又非禮了我,”他笑著安慰她,“不過沒關系,反正我已經習慣了。”
“我不是有意的……”譚鈴音說著,一想到方才那寸勁兒,她的臉更紅了。這種事qíng怎麽好意思仔細解釋,她理屈詞窮,隻好轉身離開,逃命一樣奔出去了。
身後傳來縣令大人愉悅又放肆的笑聲。
笑過之後,唐天遠一低頭,斂去眉眼間的溫柔。他的視線又落回到地圖上。
雖然方才是一心二用,但他們確實是在往對的方向分析。唐天遠總覺得孫家拖著事兒不報官有違常理,其中必然隱瞞著什麽。而土匪們繞遠路跑去搶孫家的田莊,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他收好地圖,招來幾個捕差吩咐了一下。讓兩個捕差前去南陵縣申請友官協助辦案,把相關文書借用一下,最好再借一兩個參與過調查的人手,如果有證人來那最好不過;另外兩個捕差先去暗地裡打探一下老鐵的事兒,注意不要打糙驚蛇。
其實他心中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捕差們領命散去,唐天遠又有些無所事事。他從書架上取下來一封信,又看了一遍,接著找出信紙,提筆要給他爹回信。
嗯,說什麽呢……
問候家人、報平安是必須的。除此之外,他還得跟他爹說說提親的問題。他爹在信裡說,已經跟他娘商量好了,是時候該給他定親了。當父母的為了兒女,挑得眼睛都花了,終於看上禮部侍郎家的女兒。
姑娘今年十六歲,要模樣有模樣要品xing有品xing,配的又是唐天遠這種相貌人品家世無一不好的男子,簡直是天作之合。兩家長輩對這樁婚事都很滿意。
唐天遠很不滿意。
不是姑娘不好,而是他已經有了心上人。在他沒感染上譚鈴音式的離經叛道之前,他並不會拒絕父母給安排的婚事。可是現在不行了,心裡已經住進一個人,又要娶某個陌生人,這是一輩子的事兒,他不甘心。
別人再好,也不是譚鈴音。他只要譚鈴音。
唐閣老已經選好了下聘的日子,他打算今年年底就讓兒子回京完婚。幸好下聘的日子定在一個多月之後,唐天遠還有轉圜的余地,否則事qíng會更麻煩。
可是他要怎麽跟父母說呢?兒女在外頭自己做主婚事,怎麽說都顯得理虧。而且,唐天遠也不是怕爹娘責備他,他怕的是譚鈴音被人輕看了去。姑娘小小年紀就逃婚,從家裡跑出來,在江湖上漂泊幾年,又混進衙門裡,天天跟男人打jiāo道。按照他爹娘的標準,這樣的女孩兒怕不能入他們的法眼。
不過,唐天遠很慶幸譚鈴音做了這些。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得以相遇。
但是從相遇到相守,是一段遙遠的距離。
莫說相守了,他們倆現在連相愛都做不到。譚鈴音挺靈透一個姑娘,怎麽就不開竅呢。
唐天遠長籲短歎了一會兒。末了,他打算把事qíng跟他爹jiāo代清楚,先不和他娘說。他娘比較嚴厲,眼裡容不得沙子,相比較之下,他爹倒是挺開明的。
這種事qíng必須派個心腹去。於是貼身又貼心的小廝huáng瓜再次被選中。
huáng瓜渾身透著機靈勁兒。從京城到銅陵,關於少爺的各種傳聞他都知道。現在少爺吩咐他做這些,他一想就明白了。對huáng瓜來說,禮部侍郎的千金只是活在傳聞中,而譚師爺則是真實可感的。譚師爺漂亮又和氣,對誰都笑呵呵的,huáng瓜挺喜歡她。最重要的,少爺也喜歡。所以把譚師爺變成唐家少奶奶成了huáng瓜義不容辭的責任。
現在,huáng瓜有一件重要的事兒,不知道該怎麽跟少爺說。這裡頭一方面事關少爺的幸福,一方面又涉及到他的好兄弟西葫蘆。
“你到底想說什麽?”唐天遠有些不耐煩。
還是說了吧,少爺是第一位的,兄弟是第二位的。huáng瓜於是說道,“少爺,小的覺得,夫人多半已經知道些什麽了。”
唐天遠yīn沉著臉,“到底怎麽回事?誰說的?!”
huáng瓜一縮脖子,他才不會直接說是西葫蘆gān的,“是這麽回事,上次西葫蘆回京送信之前,小的看到香瓜姐姐囑咐了他些話兒,西葫蘆一勁兒地點頭。後來我還問了,西葫蘆沒有瞞我,說是香瓜姐姐讓他給夫人報平安。”
唐天遠自然不會傻到相信她只是要報平安,“他們到底嘰咕了些什麽?”
“這個就不清楚了,小的也沒細問。想必是怕夫人細問少爺近況,西葫蘆答不明白,才特地叮囑了幾句。”
唐天遠心想,香瓜和雪梨都是天天服侍他的,他對譚鈴音那點心思未必不會被她們看出來。就算看不出來,香瓜素來不喜譚鈴音,隨便跟太太提幾句,也足夠敗壞譚鈴音的名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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