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女孩子總是喜歡寫些qíng啊愁的,慕將軍家的小姐也愛寫這些,這幾句不算好。”
顏淡抬眼望著西邊落日,突然想起夜忘川的夕陽,那日複一日寂寞卻豔麗的夕陽,剩下幾句便脫口而出:“又誰知、此夜登高樓。西風綿,弦歌斷。流雲不知斜陽倦,高樓不解流水愁。緣生滅,韶華卻,幾時休。”
林未顏直起身,低聲道:“流雲不知斜陽倦,高樓不解流水愁麽。呵,看來我不認輸也不成了。不過我既不是那流雲,也不是高樓,你若是愁了倦了便來找我……”
顏淡立刻起了一身jī皮疙瘩,她算是長見識了,林世子大約是能騙到些年輕姑娘。
然而在南都的日子未必就此安寧下來。
起因在於林世子根本就沒有把那天答應過的事放在心上,還是時時刻刻來煩她。
“顏淡,你的名字裡有一個顏字,而我的名字裡也有,可見這是天注定的緣分。”
“你名字是令尊取的,我的名字是家父給的,要說緣分的話,還是兩位爹爹更有緣吧?”
“女子無才便是德,難道你們南都沒有這種說法麽?”
“嗯,有啊,可你不是尋常女子。”
“那男女授受不親這種傳統美德,南都沒有嗎?”
“嗯……這個也有啊,可我恰好也不是尋常的男子。”
“……”
“你到底是看上我哪一點了?”
“嗯,戲本子寫得不錯,還會作詩作詞,長得順眼……最要緊的是,xing子很有趣。”
“如果讓你在我和蘭心繡坊的huáng姑娘選一個,你會選誰?”
“非要選一個這麽麻煩麽,我兩個都會選。”
“如果只能選一個呢?”
“女孩子要有容人之量,一個是娶兩個也是娶,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豈不是更好?”
“這就對了嘛,如果你真心喜歡一個人的話,心裡就只會記得那個人,其他人全然不會放在心上的,更不會覺得熱鬧還很好。”顏淡萬萬沒料到自己竟然還會有給凡人解釋感qíng由來的一天,甚是驕傲,“你只是覺得我很有趣,和你從前見過的那些不一樣,一時圖個新奇罷了,你其實根本就不喜歡我。”
“你的xing子是很有趣,也很新奇,可我確是喜歡你啊。”
“……”顏淡頭一次,很想殺人。
顏淡時刻要花費心思想怎麽躲開那位林世子,而閔琉卻時常不見人影,隔了好幾日,她才知道,閔琉這幾日都同那位相國公子裴洛出去遊玩了。
一個林未顏,一個裴洛,都是風流成xing沒有半點節cao。顏淡真不想看見閔琉被那些貴族公子給糟蹋了。趙大叔苦心勸過幾回,閔琉卻聽不進去,日日晚歸。
日子一晃,便過完了整個夏天,眼見著走到盛夏的尾巴上。戲班子也要回桐城去了。顏淡有幾回夜裡撞見閔琉在哭,其實也是的,這種事,那些貴族公子本來就不放真心進去,自己先賠了一顆心,傷心總難免。
顏淡看著她哭,心裡也不好受,卻只能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東西很快就收拾妥當,他們當日就離開南都轉回桐城。閔琉一直回頭望著南都城,眼睛紅腫,形容憔悴。顏淡遞過一包剛買的玫瑰糖,微微笑著說:“你要是不回頭看的話,我請你吃糖。”
閔琉瞪著她,突然一把奪過那包玫瑰糖,把嘴裡塞了好幾顆,用力嚼出了聲。
顏淡不由心想,她這個樣子該不是在心裡想著怎麽把那位裴公子嚼碎吧,真狠……
他們到南都時,大多時候是步行,而回桐城時還是徒步,結果錯過了宿頭,到了入夜時分才翻過半座山。顏淡走了一段路,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總覺得這段路像是剛才走過似的,她不想危言聳聽嚇到大家,便一直忍著沒說。
待第三遍走到同一個地方的時候,班主停住腳步:“這裡好像剛才走過。”
顏淡接過閔琉手裡提著的燈籠,朝著樹叢的地方照了照,只見周遭樹林茂密,古樹參天,樹gān上還盤著密密的紫藤。閔琉緊張地抓著她的手臂,小聲問:“是不是你剛才看到什麽東西了?”
顏淡搖搖頭,簡單地道了一句:“沒有,我只是怕這裡會有野shòu。”
閔琉立刻甩開她的袖子,疾步擠到班主身邊,順便還撞了花涵景一下。
顏淡舉起手裡的燈籠,只見那層薄紙上正有一隻飛蛾撲扇著翅膀、噗噗亂撞,她再次回頭看了看那片樹叢,樹gān上纏著的紫藤,正開著淡紫色的花兒,山野濕漉漉的空氣中湧動著淡淡馨香……
大約在漆黑山道上走了半個多時辰,只聽趙大叔低聲罵了一句:“……又回到這裡來了!”
顏淡默不作聲,其實在第一回繞回原處的時候,她就已經發覺。其實這山裡難免會有些剛成形的山妖jīng怪,他們未必當真有惡意,有時候只是太無聊才會向凡人開開玩笑。只是,現在已經是第四次繞回原地了,這樣的玩笑未免過了頭。
顏淡閉了閉眼,靈台瞬間清明。她卻隻聞到空氣中那股淡淡花香,沒有殺機和戾氣。
她緩下步子,仔細看著周圍,慢慢和前面的人拉開一段距離。
這很可能是鬼打牆的術法,說得白了,不過是一種障眼法,用幻術把兩塊不相連的地方拚接在一起,走過的人只能在這兩塊地方反覆繞圈。他們現在就被困住了。
顏淡低下身,用燈籠照著地面,慢慢往前找。只要是障眼法就一定會有破綻,這是師父曾經說過的。就算周圍的山路都拚接在一起,也必定有一塊地方是拚錯了的。
顏淡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映著燈籠的光,手指上沾著的是粘土,而再往前走了兩步,腳下的卻又變成了紅土,隻隔了這麽幾步,土質是不會變得這麽快的,她倏然轉過身,隻覺得周圍突然變成了白茫茫一片,一個慘兮兮的聲音在耳邊哭著:“你的前世害死了我……我今生是來向你索命的……”
顏淡腳步一頓,忽覺後頸被人輕輕chuī了一口氣,那人繼續哭道:“前世的債今生來償,還我命來……”若是換了別人有可能嚇得不會動了,可是對方卻偏偏和她扯什麽前世今生,她活到現在也不過一輩子。她聽著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到了左近處,飛快地伸出手去,居然一下子就捏著那隻搗蛋的山妖jīng怪的脖子。
那大約是只花jīng,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化成人身的模樣還是個小姑娘,嘴巴張大成可以塞進一隻jī蛋的光景瞪著顏淡,隔了好一陣才想起要掙扎:“你抓著我gān什麽?還不快放了我!”
顏淡將她拎起來,很不客氣地威脅道:“你先把障眼法解開。”
那花jīng張了張嘴還要說話,顏淡順勢拎著她搖晃了一下,她立刻大叫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就解開你別晃我了。”
顏淡松開手,蹲在一邊看她咳嗽連連,支著頤問:“你是花jīng麽?”
小姑娘立刻站起身在她面前轉了一圈,衣袂翩翩:“你看我的長相,再看我的衣裳……除了花jīng,這世上哪裡還有這麽美貌的妖?”
“那就好,你們族長在哪裡?帶我去見他。”顏淡站起身,拍拍衣袖上沾到的灰。
“你要找我爺爺?為什麽?咦,我覺得你好像和我是一樣的……可是你為什麽沒有妖氣?”
顏淡低下身看她,忽然覺得以bào製bào實在比懷柔更有用:“你到底帶不帶我去?不帶的話,你最早是什麽樣子的,以後就是什麽樣子……”
花jīng一族
樹蔭暗處,兩個黑影湊在一起,看著戲班子一群人漸漸走遠。
“喂,你現在不和那些凡人過了,不用打聲招呼嗎?”
“打了招呼就走不掉了……”
“啊,萬一他們不死心怎麽辦,要不要我變個屍體出來劃花了臉丟給他們去撿?”
“少廢話,現在就帶我去見你爺爺。”
“你好凶,這麽凶當心以後嫁不出去噢。”
“……”顏淡握著拳頭,硬生生擠出一句話來,“不勞您費心了。”
人生無不散之筵席。雖然在戲班子裡過得很高興,可畢竟,她還是和凡人不一樣的。凡人有生老病死,而她卻不會變老。她永遠不能把自己當成一個凡人。與其等到以後,他們看到自己不會變得蒼老的容貌驚訝,把自己當成異類,或是自己看著相識的那些凡人離開人世,倒不如現在悄悄離開。
她想起當初自己摔在戲班子門口,而如今在這裡分別,其實也好。
“我走不動了好累哦,你背我吧……”
“……不背。”
顏淡不由想,她是下了決心要變成妖的,可是看著眼前這只花jīng的模樣,她是不是要再慎重考慮一下了?
“那你抱我吧……”
“自己走。”
“你好凶噢,這麽凶以後一定會嫁不出去的。”
顏淡猛地轉過身,抓著她搖晃幾下:“你怎麽這麽囉嗦——咦,你你你、你是男的?”她愣了一會兒,用伸手又摸了摸對方的胸口,十分平坦,再扯開對方的外裳的衣領瞧了瞧咽喉處,忙松開手鄙夷地看對方:“虧你還是男人,原來你有易紅妝的癖好!”
那少年模樣的花jīng義正言辭地說:“怎麽,我穿著這一身好看,不能穿嗎?”
顏淡往前疾走兩步,只見他立刻就貼了過來,連忙退開去:“你別靠過來。”她最怕的就是那種明明是男人,卻弄得比女人還花俏柔弱,每見一回便起一身jī皮疙瘩。
“為什麽?我身上這麽香,你竟然還嫌?我偏要靠著你,怎麽樣?”
“不要靠過來啊!”
“你這麽凶,以後一定會嫁不出去的……”
啪——
顏淡的理智崩斷了:“第三次了!你到底有完沒完,反反覆複就是這一句話,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打回原形!”
然而事實鐵證如山,不管是從前的,還是後來發生的,都證明了這句話是對的。顏淡蹉跎了這許多年,一直沒能嫁掉。
顏淡入了妖籍,其中經過就和她當初脫離仙籍一樣簡單。他們花jīng一族的族長模樣蒼老,頭髮稀疏,頭頂已經禿了大半。而花jīng們大多生得很美,只是特別聒噪,大約化成人形前的幾百年一直扎根在同一個地方,實在是給憋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