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淡慢慢、慢慢地扭過頭看他,甚至還能聽到僵硬的脖頸發出的哢哢聲:“餓了……?”
唐周點點頭:“差不多也該是用晚飯的時候,你會餓也不足為奇。”
顏淡心神俱傷,神態淒惻:“我救了你兩回,你卻這樣待我,封了我的妖法,為什麽?”她語氣一頓,想了想之後要說的話,按照戲文裡演的,她該一怒之下沉江、跳崖,然後在跳下去之前回首淒然yù絕地拋下一句:“你莫要再勸我,我意已絕……”然後那個戲文裡的男子往往會幡然醒悟,懊悔不已。她看了看周遭,所站的地方是一個斜土坡,沒有江河,不管怎麽跳,大概最多只能崴到腳吧。
唐周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當凡人有什麽不好,現在你身上一點妖氣都沒有,豈不更好?”
顏淡有氣無力地搖搖手指:“第一,我身上本來就沒有妖氣;第二,我半分也不想當凡人;第三,我連神仙都不願當我還會想當凡人?!”
唐周不置可否:“先就近去青石鎮上的客棧將就一晚罷,我看現在怎麽趕路都來不及趕到下一個城鎮了。”
顏淡也只能附和,只是走進前些日子去的那家飯館時,店小二看她的眼神怪異,好像生怕她將整間飯館拆了入腹一般。顏淡餓極了,一見盤子端上來,立刻執起筷子去夾。唐周一筷子敲在盤子邊沿,慢慢道:“現在一路過去,你都學著些尋常女子的禮儀。主未發話,客怎麽可以先動筷?”
顏淡歎了口氣:“你有什麽目的?你原來都不在乎這些的。”
“我之後要去齊襄。”
顏淡眼前重新有了希望:“你既然想回家探親,就不要帶上我了吧?我絕對會嚇到你家人的。”
“所以我才要教你些禮數,你這麽聰明,要學東西也很快,我說的對麽?”
“……你就算誇我也沒用,我才懶得去理會這些繁文縟節。”
唐周淡淡看著她:“還是慢慢來,先從行止言談學起。女子都不能這樣抬著頭,直視別人說話,你先記住了。”
顏淡捏著拳頭,在堂堂花jīng的尊嚴和溫飽生存之中徘徊許久,慢慢低了低頭:“知道了。”
唐周很是滿意:“菜都涼了,可以動筷了。”
她從善如流,立刻拿起筷子,只見唐周又是一筷子敲下來。他緩緩道:“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一句客套話?這時候你應該同樣回我一句話,再一起動筷。”
顏淡立刻反唇相譏:“你們凡人就是扭捏造作。”
這一頓飯果真吃得她更加鬱結,心神俱傷的程度又加劇了。用過晚飯,便是找了家鎮上的客棧休息,顏淡幾乎是一沾到被子就睡過去了,因為睡得太早,半夜就醒過來,便打開窗子透透氣。
只見唐周房內的燭火還亮著,裡面綽綽影影,可見他還坐在那裡。唐周會來青石鎮應該有他的目的,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麽?
顏淡抬起手腕,看著上面那道禁製,輕輕地歎了口氣:看來一時之間還是逃不掉。雖說凡人的一輩子都不長,她還等得起。可是看唐周這樣的,活個百八十歲應該不成問題,那麽她有可能要受他欺壓過個五六十年。
歲月,有時候真的很殘酷。
之後這一覺似睡似醒,夢中有無數個零碎片段閃過:先是她站在蓮池邊喂魚,周圍縈繞著沉香淡淡的香氣。然後是她置身於雲霧之中,看著一人在霧氣中翩然而來,那人穿著一襲飄逸長袍,前襟袍袖上面罩著冰冷的鎧甲,舉步之間沉穩而高貴。
一轉眼間,霧氣散了,她正對著族長那象征智慧的鋥亮禿頂,忍不住輕笑出聲,抬頭之時,正好看見前方那一雙幽深漆黑的眼。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余墨。他是個生得俊雅雍容的男子,嘴角噙笑時有種很生動的清俊雋然。只是一邊被這樣一雙幽深的眸子盯著,一邊又眼尖地瞧見對方手上的茶杯哢的一聲裂成兩半,她立刻開始猜想自己是不是長得很像這位山主的仇人。
之後相熟了,她時常會旁敲側擊,卻什麽都挖不出來,日子久了也就厭倦了,再也不在這件事上動腦筋。
她醒過來沒多久,便聽外面鍋碗瓢盆的聲響大作,外面腳步聲響雜亂,還有人扯著嗓子喊:“失火了,失火了!”
顏淡骨碌一聲從chuáng上爬起來,手腳利落地穿上外裳,推門出去看。
只見唐周正從客棧外面回來,神色有些微妙,看見她時輕聲道:“你猜這失火的地方是哪裡?”
顏淡眼波一轉,接口道:“沈家?”
唐周點點頭,聲音低沉:“昨夜起的火,等到有人發現的時候已經燒去了大半。”
“說不定是他們覺得事qíng敗露,在這裡也待不下去,索xing就一把火把宅子燒了。”
唐周淡淡道:“這也有可能。到底是怎麽回事,去那裡看看便知道了。”
沈家的莊子已經被燒成一片廢墟,只剩下幾截殘垣斷壁。
一片焦地之中,除了昔日庭院中的蓮池還能看出形狀之外,其余的花廳廂房早已面目全非。蓮池中有水,可在這一場大火中,池裡的水幾乎gān涸。
顏淡看著蓮池底下,微微皺眉:“這……”
和浮在僅剩幾分池水裡肚子翻白的池中魚一起的,竟然還有一具女子的屍首。唐周找來一根燒去大半的木棍,將這具屍首翻了過來。雖然在水中浸泡多時,已經有些辨認不出面目,可是從身上的衣著首飾,還有大致的面貌輪廓來看,這個女子,赫然就是沈怡君!
顏淡抬起手,指天發誓:“我昨日只是嚇嚇她而已,絕對沒有殺她。”
唐周看了她一眼:“看她似乎也沒有別的傷,多半是溺死的。”
“這蓮池才多深?要是可以溺死人,她也不用費力氣把我搬到廢井那邊去了,直接就扔在這裡面好了。”
唐周搖搖頭:“或許她碰見了什麽特異的人和事,並不是單純失足溺水。我是這樣猜想的。”
顏淡看了看周遭,只見蓮池邊上的岩石邊有什麽東西閃了閃,她低下身去找,果真在後面找到兩截玉。她將這兩截玉拿在手上,將斷口對了對,正好相合,可見這原本是一塊玉的。這塊玉只有半根拇指大小,色澤暗沉,形狀也算不上奇特,甚至還沒有細細打磨過。
唐周看著她手心上的兩半玉,不由道:“這是……七曜神玉。”
顏淡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七曜神玉還是傳說中的上古神器之一,會是這麽灰撲撲的模樣?”
唐周伸手過來,拿過了兩半玉,慢慢地合在一起,只見那道裂痕之上有淡淡華光掠過,一整塊玉又回復如初。
顏淡看得怔住了,半晌才道:“我聽說七曜神玉可以淨化魂魄,同純淨魂魄之間會有相合之處。由此可見你的魂魄果真是世間難得的純淨。這七曜神玉若是用不到善處,卻可能將人的魂魄吸入其中,這件神器落在沈家那幾人手中真是可惜。”
那些人的死狀都像是被吸gān了jīng血,恐怕就是七曜神玉的緣故。
唐周微有困惑:“沈姑娘也曾說過什麽我的魂魄純淨,難道這七魂六魄也有什麽特異的麽?”
“自然是有的。每個魂魄都從輪回道上過去,然後投生到人間,一旦少了七魂六魄中的一點魂魄,在沒有恢復之前就無法再輪回。每輪回一次,重新為人後,你就不會記得上一世的事qíng,但是那些記憶並沒有消失,只是被封存起來了。”顏淡想了想,又道,“就拿你們這些修道之人來說,一旦走火入魔,說不定會不小心打開前幾世的回憶,便會把今生前世弄混,所以關於前世記憶是絕對不能打開的。投生之後,就是新的一個人,前世種種,和這個人就再沒有什麽關系。但是前世的那個人死後魂魄方才會進入輪回道,人雖不同了,但是魂魄本身是沒有變的,如果在前世受到什麽重創,今生還是會保留。”
唐周點點頭:“你的意思是,我的前世是毫無遺憾離開人世的,所以我現在的魂魄才會變得純淨?”
顏淡偏著頭沉吟一陣:“也有可能是無yù無求,對這一世再也沒有什麽惦念了。要知道,無yù則剛,每一件惦念的事qíng都會成為怨氣,而沒有怨氣的純淨魂魄是很少的。相比別的魂魄來說,也是純淨的味道最好。”
唐周聽著她用那種討論某家酒樓飯館的招牌菜比較可口的語氣說話,不由苦笑:“我現下總算明白師父為什麽會收我為徒了。”
顏淡眼波一轉,微微笑道:“如果你不會道術,早就被啃得連渣渣都不剩了。”她往後退了一步:“還是快點走罷,過會兒鎮上的人過來,說不好會把我們當成放火的凶徒。”可是唐周卻往前走了一步,低下身在用劍鞘將沈怡君袖中露出的一角絲帕挑出來,只見上面寫下了一行血字,有好些字已經被水暈開,再也看不清楚。
……絕我xing命,我斷他一世念想。
仔細一看,沈怡君已經浮腫的臉上竟然還帶著古怪得意的笑。她難道是知道自己已將無幸,方才寫下一封血書?
鏡湖水月
最後的線索
隔了許久,兩人都沒說話。還是唐周先打破沉寂:“我們在莊子裡看一圈,不知沈老爺的屍首在不在?”顏淡有氣無力地說:“唐周,自從和你走在一起,我時時刻刻都在倒霉。”唐周一怔。顏淡踉踉蹌蹌從瓦礫斷壁中踏過,往後院跑:“等你找到沈老爺的屍首,也可以順便幫我收屍了。”
她話音剛落,不遠處就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大聲道:“大家千萬小心,說不定放火的凶徒還留在裡面。”
顏淡一聽人聲已經很近了,更是加快了步子,打算先到後院再往外跑,進來的那一條路肯定是不能走了。當初她有妖術在身,自然不會怕區區幾個凡人,可是現在她和尋常女子無異,只能落跑。
她還沒有跑到後院,就聽身後有人大聲道:“裡面有人!往後面跑了!”
顏淡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些鎮民亮出了鋤頭鐵鍬追過來,嘴角也開始發苦。忽覺手腕一緊,唐周一把拉住她,低聲道:“右邊。”
顏淡往右一看,是一堵燒去小半的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覺身子一輕,已經被唐周抱起來,下意識地伸手扒著牆跺。她聽著鎮民的喊殺聲漸漸近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一下子翻了上去,然後想也不想往下跳。這堵牆雖然頂上被熏得漆黑,頂上也斷了一個口子,還是有近三人之高。顏淡落在地上,一個沒留心便摔倒在地。她也顧不得查看腳踝有沒有扭傷,立刻爬起來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