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淡料想這世間不會這般容易的事qíng,想了又想,眼下只能按照敖宣說得辦。讓她拔了花瓣那還是小事,可是後面一樁卻很是難上加難。菩提老祖是了不得的人物,想來敖宣也不敢輕易得罪,才會事qíng著落在她身上,還真是一舉兩得。
忽聽唐周歎了口氣:“顏淡?”
這一聲讓她忽然回過神來:“什麽?”
唐周甚是無奈:“我叫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到。”
顏淡望了他一眼,有點弄不清楚他這個態度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照說他該對自己唯恐避之不及才對。就算過了很久,當年的愛恨早已模糊,可做過的事始終擺在那裡,怎麽可能當作甚麽都沒發生過?
不論憎惡,寵rǔ不驚,她做不到。
唐周低著頭,隔了片刻方才道:“有什麽要我幫忙的,我定會相幫。”
顏淡別過頭看著遠處,九重天庭上雲霧繚繞,站得遠些,便只能瞧見那一片霧氣迷朦。這雲霧還是當年的雲霧,這宮闕還是當年的宮闕,可她卻不複當初了。
在這世上,她最不想接受的便是唐周的恩惠,不管是同qíng還是償還。可若是為了鋣闌山境,那又不一樣了。
她轉頭看著唐周:“我想要火麒麟血,你有法子幫我麽?”
菩提老祖座下的仙童皺著臉說,老祖出了遠門,沒有十天半個月怕是回不來。
顏淡想著她到了天庭已經耽擱了快一個時辰,凡間怕是已經翻天覆地變化了,若是等到十天半個月後,說不準凡間都改朝換代了。
只聽唐周淡淡道了句:“我們是來看那頭火麒麟的,也無需等先生回來。”
顏淡不由心道,他下一句話該不是想說,他們看完麒麟順便還要割它一刀放放血?只見那仙童立刻舒展開皺成一團的臉,歡天喜地:“太好了,帝座你來得正是時候,那頭畜……不,靈shòu正鬧脾氣不肯吃東西呢,等到老祖回來看到可要罰我們了。”
“我小時候常和那頭麒麟一起玩,是以它對我還是比較親近的。”唐周隨著仙童走到仙邸後面的庭院,往前望了一眼,輕飄飄地說,“看來這麒麟近來長大了不少麽。”
顏淡的眼直了,仙童gān巴巴地笑了兩聲,傾身行了一禮,後退兩步:“帝座,仙果就擺在這裡,您記得喂它啊……”
拴在石頭邊上的麒麟聽見人聲,突然轉過龐大的身子,銅鈴大的圓眼怒瞪了不速之客一會兒,一張嘴乎的一團烈焰撲面而來。顏淡連忙跳開幾步,只見那仙童一路狂奔而去,還帶著哭腔大喊:“這畜生連青離帝君也敢燒太可怕了啊啊啊——”
唐周走上前,伸手在它的背上拍了拍,那麒麟仰起頭,緩緩眯起眼,嘴裡又吐出幾朵火焰。他將手往上移,夠到麒麟的頸又摸了摸,那麒麟緩緩低下身趴在地上慵懶地閉上眼。唐周微微一笑,轉頭招呼顏淡:“你也來摸摸它,等下割那一刀的時候它才不會發怒。”
顏淡磨磨蹭蹭走近了,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它會不會咬人啊?”她雖然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上古瑞shòu,可是書上卻見得多了,麒麟很能吃,咬到什麽就直接連骨頭帶皮啃了。她也就兩胳膊,不管少那一個都不願意。
麒麟惡狠狠地瞪著她不動,顏淡的手抖得越加厲害,最後還是唐周先瞧不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按在麒麟背上。
觸手卻格外溫潤舒適,顏淡順手在它背上摸了幾下,瑞shòu終於閉上眼,乖乖不動了。
唐周錚的一聲抽出半截劍身,很是無所謂地問:“你要多少血?”
顏淡忙按住劍鞘:“只要十幾滴,你拔劍出來做什麽?”她話音剛落,那頭瑞shòu緩緩抬起頭,湊過來伸出舌頭慢慢地在她臉頰上舔了一圈,鼻子裡噴出幾朵小火花。顏淡頓時僵硬在那裡,隔了一小會兒才猛地跳起來:“它、它竟然舔我!”
唐周摘下一片guī背竹的葉子,輕輕在麒麟腿上劃了一小道口子,讓麒麟血滴在葉子上,淡淡道:“它是母的。”
顏淡抬袖在臉上擦了又擦,憤憤道:“都是黏答答的口水!”
只見唐周撕下半幅衣袖,在瑞shòu腿上的傷口上纏了纏,忽然長身站起,一手扳過她的下巴,緩緩低下頭去。顏淡被拂到臉上的溫熱氣息嚇到了,毫不猶豫地抬起手揮過去。唐周眼也不瞬,抓住她的手腕,可看見她臉上慍怒的表qíng時,忽然松開了手。
這記耳光gān淨利落地落在他臉上。
沉香如屑
唐周微微偏過臉,眸中幽幽暗暗,如同光影jiāo接般不定。
顏淡在衣袖下緩緩攥緊手指,覺得身子在微微顫抖,說不好是憤怒還是害怕。她一直以為應淵對她無qíng,可那怪不得誰,感qíng原來就是你qíng我願的事,可是現在演的又是哪一出?反覆無常,這樣很有趣麽?
隔了許久,她聽見唐周輕輕道了一句,宛如耳語:“顏淡,我很想你。”
“我知道是你用半顆心換了我的眼睛,有一段時候我的確誤以為是芷昔,等到我在瑤池邊上看見你,便知道是你了。”
顏淡笑了笑:“原來如此。”她思忖一下,又道:“沒關系的,那時是我心甘qíng願,你不用在意。”
唐周微微一愣,神qíng漸漸沉鬱,低聲道:“顏淡,我想我是喜歡上你了。在很久很久以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
“你喜歡的,不過是過去在你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可以時時陪你說話、最後醫好了你的眼睛的顏淡,而不是我,從來都不是,以後也不會是。”她想了想,“那個時候只有我會陪著你,可是等你好了,就不一樣了。就算現在,你不過是後悔當初我在你面前跳了輪回道。”
唐周輕笑出聲:“原來你覺得,我已經活到連自己的感qíng都不明白的地步了麽?你笑的時候右頰會有一個酒窩,眼角會變彎,像是從心底在微笑一樣。你和芷昔,我不會錯認的。”
地涯宮依舊冷清而空曠,鮮少有人跡至。
顏淡走過長廊拐彎處,待看見前方那團黑影時驀地往後退開好幾步,顫抖著聲音問:“這、這是怎麽回事?”
唐周停下腳步,語氣平淡:“嗯?那是鬼王,你不是見過的麽?”
顏淡跺跺腳:“我知道是鬼王,我是問你它怎麽會在這裡的?”
大約是她的聲音太大了,正默默跪在地上擦青石磚的鬼王抬起頭呆滯地望著她,眼裡空dòngdòng的。顏淡又是一個哆嗦,疾步從它身邊過去:他一定是故意的,一直都裝著若無其事,讓她有脾氣也發不出。
走進書庫,唐周推開身邊的窗子,只見外面正對著一池碧水,現下還沒到蓮花盛開的時節,蓮葉挨在一起愈顯得青翠可愛。顏淡撐著窗格,探身出去往外看,微微笑著:“我記得原本這裡是沒有蓮池的。”
“這裡的菡萏種了很久了,之前都沒有開過花,不知今年會不會開?”
顏淡歎了口氣,遲疑一下還是開口道:“我想還是不會。應淵,我們把話都說開了罷,這樣裝著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又能怎樣?雖然隔了很久,可是以前的事發生過,就不可能再抹掉……不是練字,寫得不好了把紙撕了就可以重新寫過。”
她伸手合上雕花窗子,掩住外面的景致,走到書桌邊上,拿起上面那隻雕刻得十分jīng致的沉香爐:“那個時候,我的確是傾慕應淵君你,就算到了地府huáng泉,我還是忘不掉……我原本以為,我會死在夜忘川裡,因為忘不掉前塵,我不能投胎轉世,只能化成底下那些鬼屍。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這些,以後只怕也不會忘記。可是,那又怎麽樣?”
顏淡揭開沉香爐的蓋子,輕聲道:“把整塊沉香放進去,只要一點點火星,它就會燒起來,在燒成細屑前都不會停下,然後換一塊新的繼續燒。可是等到沉香如屑,再怎麽用火折子點上都燒不起來了。就像這塊沉香,我已經燒過了成了細屑,就連一點火光都不會有了,最多只是燒盡後的余溫。”
沉香爐微微傾下,如屑般的沉香灰燼飄散在地上,化為虛無。
顏淡微微笑著看他:“就連最後的余溫,有一天還會冷透了,什麽都會沒有了,就像你我還未相識時一樣……”
唐周走了。
顏淡慢慢滑坐在牆邊,感覺自己用盡了力氣。原來想說的話終於說出了口,其實來來去去也不過眷戀,只是那已經是曾經的眷戀。從現下開始,她真正解脫了。
窗格外邊的日光斜斜地傾斜進來,映在牆邊,形成一片光影斑駁,模糊不清。
僅僅隔了半盞茶功夫,一陣輕盈的腳步聲走到近處,然後停下。這人大概是一直跟在他們後面,才能掐著唐周剛走之後的時候過來。顏淡仰起頭,倏然瞧見一張熟悉之極的臉,晨起對著銅鏡的時候也能看見的那張臉。
芷昔微微偏過頭,垂下眼看了她一眼:“我是來尋一本書的。”她顧自走到書桌邊上,將手上的東西放下,轉身往一排排書架那邊走去。
顏淡站起身,瞧見她放在書桌上的東西,是一本封皮已經泛huáng的簿子,簿子底下似乎還壓著什麽事物。她拿開簿子,只見底下是一面小巧的圓鏡,不由怔了一怔:她記得芷昔並不愛照鏡子,怎麽會隨身帶著這東西?
顏淡拿起那面圓鏡,只見鏡面突然變了,映出的正好是凡間的景象:一個粗布荊釵的女子正忙碌地cao持家事,旁邊的男孩子不斷給她添亂,年老些的農婦則一手叉腰呵斥著她。那個女子正巧轉過頭來,彷佛和顏淡面對面相視一般,滿臉憂愁淒苦。
“你覺得怎麽樣?”
顏淡一愣,立刻放下鏡子,回頭看去,只見芷昔抱著一本厚重的典籍站在不遠處,臉上是譏誚的笑:“掌燈現在這般落魄,你覺得怎麽樣?”
顏淡忽然覺得她變得有些陌生,便搖了搖頭:“沒有覺得怎樣,她現在的確也不比我當初好過。”
芷昔冷笑道:“不,她若只是生了潦倒家境,那還遠遠不夠。出生貧寒的,這世上可有千千萬萬,少她一個不少,多她一個也不多。”她走到桌邊,將厚重的書放下,輕聲道:“她被貶下凡間後,我去看過她。”
顏淡隱約猜到了大概:“難道你……”
“嗯,我把她前世的記憶都打開了,她看到我的時候都差點嚇瘋了,就成了啞巴。”
“芷昔你為了我這樣做,萬一被別人知道那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