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腳站得麻痹,我後知後覺地抬腳蹬了蹬,複轉頭去看那棟樓的頂樓三戶。
小小的窗口,掛了三兩件衣物,窗台邊用鐵架子支出來一小節,擺了一排綠植。
離得遠了,我看不清是些什麽,但這戶的姑娘,應是個性情溫和的。
裡頭沒有亮燈,她還沒有回來。
正這麽想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喚。
“阿綰?”
心臟縮了一下,我轉身去看,黃濁的燈光透下絲絲縷縷的線。
在這些線中,我看見了她。
阿桃。
第25章 銅鏡(8)
第一次見阿桃,她還是個縮在繈褓裡的雪白團子。
那年,我三歲。
正好處在剛能記事的年紀,也幸而我後來有反覆回想過,那些零碎的記憶才沒能丟失在過往。
當時我的娘剛當上紅樓裡的媽媽,我的身份也不是她的女兒,只是收買來的眾多孩子裡頭的一個。
我與好幾個孩子同睡一屋,其中就有阿雲和阿煙,一對雙胞胎。
她們比我大兩歲,阿雲身子不好,阿煙卻能跑能跳的。
現在想來,阿煙的精明從小時候就體現出來了,因為她是第一個知道我是媽媽的女兒的人。
也正是她,我見到了阿桃。
依稀記得,那是個很燥熱的夏夜,月亮高懸在天邊,盡管窗戶大開,屋子裡還是熱的不行。
阿雲一冷一熱都是要咳嗽的,阿煙便說要出去要把蒲扇,沒人敢同她一塊,大家都知道規矩,夜晚是客人們的時間,我們不能出去。
她去了約莫一刻鍾,沒帶回來蒲扇,反而抱了半個西瓜。
剛一進門,她就一手抱著瓜,一手抵在唇邊,小大人樣地對著喜上眉梢的我們,做了個“噓”的動作。
她將西瓜分了,給了阿雲最大的一塊,但最甜的西瓜芯子,她挖下來用茶杯裝著,遞給了我。
“綰綰。”
她笑著喊了我一聲,我捧著杯子抬頭看她,她眼中的情緒在當時的我看來十分複雜,但現在想起來,那是一種名為嫉妒的心疼。
她說:“你娘不要你了。”
杯子一下滑落,卻被她眼疾手快地接住,她低頭在裡頭挑挑揀揀了一塊,用指頭拈起,喂到我嘴邊。
“你娘是媽媽,是嗎?”
我驚住了,其實那時可能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不是,只有偶爾會在旁人不注意的時候,被媽媽叫過去,然後被她抱著很久,聽她說話。
說完了,我再自己回到這個屋子,照舊生活。
於是,我張嘴咬了一口西瓜,想了一會,答她:“不是。”
她不說話了,就這樣站在我面前,喂我吃完了那一杯西瓜。
最後,吃剩的西瓜皮被攏到一處,大家擔心第二天被發現,不知道該怎麽辦時,還是她站了出來,說拖出去丟掉就好。
誰去呢?自然是誰帶回來的誰去。
阿煙悶不做聲將瓜皮包起來,臨出門前看了我一眼。
也許是那西瓜芯子實在太甜,也許是她只顧著喂我,那瓜一口沒吃,我從床上跳了下來,過去拉住了她的手。
我說,我陪你去。
然後,她把我帶到了媽媽房門口,再趁我沒留意,一把將我推了進去。
煤油燈亮得很,我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一眼就看見了媽媽站在桌子邊,偏了半個身子過來看我。
而她的懷中,抱了個蠶繭似的布包。
阿桃第一眼看見我,就對我笑,粉嘟嘟的小嘴咧開,眼睛彎成月牙,“咯咯咯”的,清脆悅耳。
媽媽則是將我圈進懷中,沒有發火,反而臉上帶著些許討好,問我,能不能留下她。
我覺得很奇怪,問我做什麽,我是什麽人,還能管她這樓裡的媽媽的事兒了。
但我沒問,只在她滿眼期冀下,點點頭,說,聽媽媽的。
她立時就笑了,笑過又撇下嘴,問我:“你為什麽不叫我娘?”
於是,我乖順地喊了一聲“娘”,她的笑容終於拉大,將我和阿桃擁在了一處。
我當時想,或許阿桃才是她的親女兒,不然怎麽她一來,往日裡厲聲厲色的媽媽一下子就換了面目,變得和善溫柔。
還要我喊她娘了。
後頭,我同阿桃一起,搬進了閣樓,密不透風,沒有窗戶,既潮濕又隱蔽,帶著一股霉味。
不過至少日子好過許多,不用幾個人睡一張床,也不用餓著肚子學規矩,我只需要照顧好阿桃便行。
阿煙有時會偷溜過來找我,在閣樓裡一坐就是一下午,看著我熟練地給阿桃換尿布,喂奶。
然後她說:“綰綰,我覺得你娘更喜歡她。”
起初,我還會為這樣的話難過一下,但聽多了也就無所謂了,畢竟阿桃還那麽小,她什麽都不知道,她沒有錯。
錯的是我,藏於陰暗不敢示人的嫉妒。
也不曉得阿煙是如何看出來的,我沒敢問媽媽的問題,她幫我打聽到了。
她說,阿桃的娘原也是紅樓裡的姑娘,與媽媽是一同長大的手帕交,後頭被個富商贖走了,一走多年沒有回信。
直到阿桃被送來,跟著來的還有封信和一柄銅鏡。
阿桃的娘死了,隨富商一齊死在了戰亂裡。
原來阿桃是孤兒,我突然覺得自己心胸狹隘,對這樣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心生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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