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他的話,老人笑了起來,“禮數……禮數啊。”
“還記得嗎?夏翼。人類的禮節和規矩……這些事還是我教給你的,剛開始的時候,你什麽都不懂,和其他的都主很不一樣。”
夏翼應聲道:“我記得。所以我才叫你師父。”包括師父這個稱呼,也是面前這個老人教給他的。
隔著冰棺,少年瑰麗妖豔的臉覆上一層薄薄的冷光,看起來距離分外遙遠。老人微微晃神,這張臉在他的記憶裡從未變過。
從一開始相遇,他就如此美麗,如此冰冷……
就在夏翼以為他要睡過去的時候,老人才開口問道:“你還記得當初……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嗎?”
他們初次相遇,已是百年以前。
那個時候他還隻是一個打獵砍柴的山戶,在山腳下的溪流邊看到了赤足站立的少年,以為遇到了老人們所說的山靈。
少年半邊身子都是鮮血,雙瞳冷澈沒有生氣。
他告訴自己,他為惡鬼,並非人類。
也許是少年的行為舉止太過像人,這番自我介紹並沒有恐嚇到他。本就對老人口中所說的獵奇之事感興趣,他便詢問他的來歷和去處,誰知道少年靜靜站了半晌,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當時尚且年輕的山戶感到稀奇,“你知道自己是惡鬼,卻不知道自己從哪來,要去哪?唔……那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嗎?”
漂亮的少年沒有說話。
山戶便自顧自撥開林葉下山,待走了幾步,卻聽到後方傳來一道聲音。
“夏翼。”
“……嗯?”
“我的名字,叫做夏翼。”
……
百年之前的一幕幕從眼前掠過,隻不過一個變了樣貌白了頭髮,人與鬼之間的差距比之神鬼,並沒有相差很遠。
遙遠與很遠之間,不會相隔太遠的距離。
老人呼出的白氣模糊了冰面,“後來,你慢慢想起了之前的經歷。”
想起是一個叫做江月鹿的巫師少年,為自己起了“夏翼”這個名字。也想起江月鹿在當年巫師的浩劫中死去了,就死在他的眼前。
“但你當時為什麽出現在那裡,你想起來了嗎?”
夏翼搖了搖頭,“沒有。”
“但是……”
話開了個頭,年輕的鬼王卻沉默下去,久久才出聲道:“但是最近似乎又想起來一些,我是在他死去之後走到那裡去的。”
“江月鹿嗎?”老人問。
“除了他還會有誰呢,老伯。”夏翼惡劣地笑起來:“這些年除了他,我有跟你提過其他人嗎?”
老人低聲笑了,“老實說,你的態度總是讓我有種錯覺,你和這位‘江月鹿’關系匪淺,但是我又不敢確定。”
夏翼古怪道:“為什麽不敢確定?那麽多人類當中,我唯獨和他親密。你們人將這種關系定義為朋友,我和他同吃同睡過,並肩作戰又生死與共過,說一句好友也是不為過的。”
那老人見狀,又笑了,“是的,是的。我不敢斷定,就是因為你說話的這種語氣。”
“什麽語氣?”
“這番話的內容任誰聽起來,都似乎是最真心的剖白,但被你說出來卻不會覺得真誠。”
夏翼擰起眉來,“我說這番話發自內心,也當真覺得他和其他任何人不同。”
“我不是說你在騙人,夏翼。”老人耐心道:“我隻是覺得,你似乎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在說這些話,我從你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真心的痕跡。”
夏翼一頓,“真心?”
“是的。其實很多時候我都有這種感覺……我教了你很多,人間的禮數和規矩,你都掌握得很好。現在的你接近人類喧鬧的城鎮,絕對不會再像從前引起轟動。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已經是一個合格的‘人’了。”
夏翼猩紅的眼珠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冰棺上凝結的水霧。
“可人畢竟不是隻懂得禮儀規程就可以的,人的七情六欲,我可以教你它們是什麽,卻無法讓你感受。”
“他是你的至交好友,與任何人都不同,可是你在說起他的死亡時,從來都沒有傷心難過,你覺得這樣正常嗎?”
夏翼平靜道:“別告訴我,幾百年了你才發現我不是正常的。”
老人無奈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咳咳……”
瞧著他撕心裂肺地咳起來,夏翼用術法將冰棺的力量加固了,“你剛才說太多話了,先休息吧。”
“咳咳……夏翼,沒有用的。”老人喘息道:“你以為加固了冰層,死神就看不見我嗎?我的壽命早就該結束了,你不能違背天意。”
夏翼挑眉,“什麽天意死神,我就是違背了又如何?”
老人搖了搖頭,還要再說什麽,卻看見夏翼神情一變,他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露出別樣的表情,一時間頓住。
“他那邊情況有變,我要先走一步。”夏翼沒有再多解釋,青色的火焰熊熊燒起,身影便消失不見。
老人喃喃:“發這麽大的火啊……”
宮殿中又剩下了他一個人,透明的冰棺倒映著他為數不多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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