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站在車水馬龍的路邊目送他們離開,突然就感覺臉上濕噠噠的,手一摸,有水,還以為是下雨了。抬頭一看,日頭毒得真該死。
把人的眼淚都煎出來了。
走的時候沒哭,安葬的時候沒哭,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午後,他哭得莫名其妙。
是突然意識到,媽媽是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他的情感總是追在行為後頭,每天無所謂地活,無所謂地過完這沒意思的每一天,至於感情,怎麽都追不上他的腳步。
所以他現在哭,又是意識到了什麽?
聰明人一旦糊塗起來可真是痛苦。
現在的南乙好像也不那麽敏銳了,也是糊塗的嗎?他手指好燙啊,擦眼淚的樣子看上去好笨,差點兒戳到他眼睛。
完了。明明是想看他哭的,怎麽自己先掉眼淚了。
秦一隅飛快用袖子擦乾淨臉,一顆心撲通撲通,越跳越凶。他抓住南乙的手,吸了吸鼻子,吐出堵在喉嚨裡的話。
“原來你就是……幽靈同學。”
天哪,我說話竟然在抖。秦一隅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了。
他清了清嗓子,想重新問一遍,可南乙已經點頭了。
一向愛逃避的他直愣愣地盯住他,眼裡的情緒好複雜,一本寫了好多好多年的書,秦一隅根本讀不完,也讀不透。
“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我不知道你記得我……”南乙的嘴唇輕輕動著,“但那天你說,你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你想要回這件校服……”
“還給你。”南乙看上去思緒混亂,聲音很輕,“對不起。”
理智上秦一隅知道,他想還的是校服外套,道歉是因為一直以來的隱瞞,可這六個字連在一起念出來,莫名就讓他害怕。
於是他下意識抓住了南乙的手臂,不讓他走。
“別說這些,你……所以你一直都記著我,從我們上學的時候,到後來,我出道,退隊,消失不見,你一直都……”
崇拜?喜歡?暗戀?
秦一隅還沒選好合適的詞填進去,南乙已經點了頭。
“嗯。”
他不斷地重複:“我一直一直一直……跟著你,找你,想見你。”
他說完,忽然間笑了出來,像個孩子一樣,犬牙完全露出來,梨渦也長久地縈繞在勾著的唇角。
“謝謝你。”他對秦一隅輕聲重複,“謝謝你。”
讓我有力氣對抗那些折磨人的痛,讓我有一個可以長久凝視的目標,讓我從仇恨裡找到一個出口,一步步走到如今,來到你面前。
謝謝你記得我。
用你的皮膚記下了我。
南乙渾身散發著一種甜美、微醺的香氣,和平時很不一樣。
秦一隅頭腦混亂,看著他伸出手,那隻點弦時靈動翻飛的修長的手,靠近了他。覆著薄繭的指尖,隔了一層羊毛織物,輕輕點在他頸間。
手指緩慢移動,在毛衣領口寫下第一個字母S。
他感覺一股灼熱的氣流從胸口往上逆行,那些咽下去的酒精仿佛回流,所到之處都燒燙極了。牙齒不自覺咬合住,胸口、肩頸乃至渾身的肌肉都忽地繃緊。
而南乙卻很放松,盯著那領口,慢條斯理才寫完一半。他一邊寫,嘴唇微微動著,默念每個字符。
每一個都來得好慢。
這不是應當的嗎?秦一隅想。
16歲時就遇見,22歲才知曉。六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在玩音樂,在錯誤的路上狂奔,在至高點享受萬眾青睞,在自暴自棄。他對那個沉默的男孩兒一無所知。
但南乙呢,他那麽聰明,那麽敏銳,是不是獨自記著這其中的每一個夜晚?他們從一開始距離那麽近,又被拉遠,天南海北,兜兜轉轉,再回到同個城市,再度接近,忍受著他的一次次拒絕,一次次躲避。
鼓起勇氣帶著這件外套參加他的成人禮的前一夜,南乙在想什麽?錯過之後,獨自在高三畢業生裡徘徊的他,又在想什麽。
聽見他提起少年時代,任由他不管不顧帶去那個他們最熟悉的中學,南乙都在想什麽呢?
[他真的不記得我,認不出我。]
他是享受著崇拜的、逃走消失的,在泥潭中等待被用力拉起來的那一個,可南乙呢?
秦一隅忽然有些明白那滴眼淚從何而來了。
可南乙仍靜靜描摹那個德文單詞,再大的風暴和漩渦,都能毫無破綻地藏進這副淡漠的軀體。
即使兩隻眼都蒙上,他也能分毫不差地照秦一隅的字跡寫下來。這到底是刻在誰身上的?
南乙自己也搞不懂了。
直到最後一個圓潤的字母結束,像一個小鉤子,勾住他的手指。他垂不下這隻手。
“我的。”他低聲回答自己。
衣領裹著上下滾動的喉結,裹著一跳一跳的脈搏。
手忽然被握住,視線從領口的凸起移到那隻手,傷痕,凸起的青筋,和玉蘭花枝緊密交纏。
“嗯,是你的。”秦一隅誤會了,以為他在對這片紋身宣誓主權。
他垂下頭,抵住了南乙的額頭,深深地吸氣,將那些滾燙的、甜蜜又苦澀的氣息通通卷進肺裡。
南乙抬了眼,睫毛蹭過秦一隅的皮膚。他的大腦其實是空白的,被酒精和一種不具名的欲望支配著,所以不明白秦一隅為什麽靠近了,一切都是本能指引。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