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和父母撕破過臉皮,現在還能說兩句話,不過是大家心知肚明維持的體面。萬荔的聯系方式已經全部刪除了,雖然他記得那串號碼,也不應該去打擾她。至於以前的同學、同事,現在正是工作時間,誰也沒空來跟他閑聊。
想到這兒周明赫有點後悔,當時不該一時衝動辭職。沒有持續的收入來源,存款逐漸減少,已經令他有些焦慮。另外,他沒想到一辭職,除了張逐,其他人際交往也沒有了。還有揍姚斌那一拳,想想對方並沒做錯什麽,不過公事公辦。
這些令人後悔內疚的事就像毛線頭,捏住一個,輕而易舉就拉扯出一長串——衝動辭職、傲慢自大搞砸訂單、喝醉酒跟父母攤牌、沒有擔當傷害萬荔……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把原本好好的生活也搞得一團糟。如果當初他克制一些,忍耐得更多一些,是不是事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遭遇變故那時快速退潮的悲傷,在多日後的現在,朝他成倍地鋪天蓋地而來。這巨大的傷感如有實質,將他壓製在床上動彈不得。
他知道這些事都已經過去,想沒用,後悔也沒用。但他遏製不住揪住一個點就往深裡探索,好像牛的反芻,不斷去咀嚼,每一次回想都留下一口苦澀的汁水。直到被這苦汁填滿,他也疲憊至極,昏睡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傍晚。
他有好多次和張逐在假期一覺睡到傍晚的經歷,有兩次他先醒來,癡迷注視張逐籠罩在黃昏光暈裡柔和的臉。他還記得那時的幸福。
然而今天醒來的只有他自己,那種幸福感受也恍若隔世,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面對黃昏會如此寂寞。
他躺著的角度剛好能看到那顆墜在天邊紅得像血的夕陽,在和城市高樓相接的天際,如血殘陽染紅一半天幕。
快要被夜晚吞噬的橘色的光線透過玻璃照進房間,在床前畫出一條分明的界限。光明那一半,懸浮著同樣被染成橘色的浮塵,而周明赫躺在陰影的這一半。
他注視那些亮晶晶的塵埃,仿佛自己也變成其中渺小又孤獨的一粒,隻隨著空氣浮沉,沒有歸途。
這些塵埃最後的命運會怎樣?它們漂浮空中,不被看見,只有陽光穿透時,才被賦予生命。夕陽只剩一絲光線,世界即將墮入黑暗,它們的生命即將終結。
周明赫終於知道傍晚的寂寞和悲傷來自何處,這是一天的結束,也是他這一天的生命迎來終結。
從未有過的感受,生命如實質般地從他手上滑走,這種領悟讓他油然而生一種恐懼,是對生命消逝的恐懼,也是對暗夜孤寂的恐懼。
這種恐懼像是一雙冰冷的手,撫過他全身,最後扼住他的喉嚨。
他有些無法呼吸了。張逐回來了嗎?聽這四周寂寂,仿佛只有時間倒數入夜的讀秒聲。恐怖已經追到他門前,周明赫突然崩潰地大喊:“張逐……”
門“吱呀”一聲開了,張逐背對客廳的燈光,影子拉得很長,落到周明赫床上:“醒了?”
夢魘破除,那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感消失大半,他撐起身體,胸膛起伏,咽著唾沫:“……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
“看你睡覺,沒有吵你。”張逐摁開房間的燈,“醒了就起來吧,我餓了,起來找點吃的。”
不知是不是睡得太久,周明赫有些頭疼。他沒心情做飯,叫了外賣。
吃完飯,他放了部電影,坐在沙發上看。張逐在一旁拿著手機查近期的展出信息。
兩人各看各的,身體卻依偎在一起。周明赫靠著張逐,背後的溫度和踏實的感覺都讓他放松下來,便開口閑聊起來。
“今天怎麽樣,順利嗎?”張逐點頭。
“人多嗎?”
“多。”
“你沒有覺得不舒服?”
“還好。”
“明天呢,也要出去?”
“嗯。有別的事?”
周明赫搖頭:“沒有,你去吧。”他轉身抱住張逐,希望離這舒適的溫度和踏實的感覺更近一些,“就這麽喜歡畫展嗎,我從沒見你這麽喜歡過一樣東西?”
“不是喜歡。”
“那是什麽?”
“一種很清晰的感覺。”張逐想了想,盡量描述他看畫展的感受,“可以從畫裡體會一些情緒,以前沒有的。”
他難以讀懂別人的情緒,哪怕是他最重要的弟弟,也時常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只能通過一些表情並結合過去的相處經驗判斷。
但無論這判斷正確與否,到他這裡的感受都相當模糊,以至於對快樂或悲傷都只有文字釋義的理解,並無清晰的概念。
直到他去看了畫展,那些顏色、線條和陰影,無不傳遞著強烈而清晰的情緒,有的痛苦鋒利得像刀,有的沉悶如同暴雨來臨之前,悲傷、壓抑、煩躁、糾結、平靜、快樂……在此之前,張逐從未體會到如此豐富充沛的情感,哪怕是別人的,也讓他萬分新奇。
“也不是所有畫都有情緒,有的沒有。”
他這麽一說,周明赫竟聽懂了。
此前他想帶張逐去醫院看一下,張逐死活不願意,周明赫就自己在網上了解了一下。信息越看越雜,也並無任何幫助,後來也就作罷。但他還記得在某個研究看到的,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平面線性地了解這個世界。有人對聲音敏感、有人對顏色敏感、有人對圖像空間敏感……世界在不同的人眼裡是不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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