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歎口氣,一揮手:“行了,下去吧,以後記著,再有什麽讓表公子掛心的事,推說不知道就是了,省得他不顧身體跑回來!”
等老齊叔退下去,老夫人側頭對一旁的婆子道:“這一個個的,全都不讓我省心,恨不得要了我這條老命去!”
婆子忙道:“老夫人快別這樣說,都怪那老齊頭太老實了些,明知道自小到大表公子最親近的就是三表姑娘,還管不住嘴。”
老夫人搖搖頭:“圖的就是他老實巴jiāo,不會欺上瞞下。”
老夫人這樣一說,那婆子也不好再說什麽了,寬慰了幾句,心中卻覺得金尊玉貴的老夫人委實並不容易。
原來剛剛那殊色驚人的少年,正是老夫人的次女,曾經的京城第一美人韓玉珠所生之子。
當年,韓玉珠被歹人擄走,慘遭凌rǔ,產子後就自縊身亡,是以至今無人知曉少年生父是何人,老衛國公親自為外孫取名和舒,期許他和美舒順的長大,可這樣尷尬的身份,哪怕有老國公和老夫人疼惜著,又哪能擋得住旁人輕視的目光。
且和舒因為是早產兒,自幼身體不好,特別畏寒,到了冬天就要大病一場,於是每年天一冷就要去國公府在郊外的溫泉莊子養著,到了過年時才接回來團聚。
眼見他一路匆匆的趕回來,說不得又要大病一場,也難怪老夫人憂心了。
“也不知今日老國公能否把玄清觀的首席真人請來給微兒瞧瞧。”
“老夫人放心吧,老國公鮮少求人,既然開了口,哪有不給面子的。”婆子安慰道。
老夫人便住口不言了。
正被老夫人憂心的少年和舒已是到了梅苑,一進門,推開了程微的貼身丫鬟歡顏,就掀了簾子往內走去。
“舒兒?”正坐在榻前,用溫熱的軟巾替程微擦拭額頭的韓氏似乎被人瞧見對向來冷淡的次女流露出關愛之qíng頗有些尷尬,忙縮回了手,看向門口,“你怎麽回來了?”
和舒大步走過來,眼睛直盯著躺在榻上的程微,回道:“姨母,我聽說程微病了,回來瞧瞧。”
“你這孩子,顧好自己就得了,趕回來做什麽?”
和舒挑眉看向韓氏:“姨母,總不能程微都這樣了,我還不知道!”
韓氏原本最為受寵,後來因為執意嫁進懷仁伯府,母女間生了嫌隙,偏偏妹妹玉珠出落得越發好,人人稱讚,父母疼寵,把她韓明珠擠到了一邊去,是以當年的小心思裡,對妹妹頗有幾分吃味。待到韓玉珠身死,愧疚之下,面對著和妹妹相貌如出一轍的外甥,心裡總有些不得勁,往往就是避了開去。
於是韓氏站起來道:“我正好去瞧瞧藥煎好了沒,舒兒,你既擔心你表姐,就陪她坐坐吧。”
和舒巴不得如此,忙道:“那姨母快去忙吧。”
等韓氏出去,和舒轉了身,盯著榻上雙目緊閉顯得睫毛越發纖長的少女,忽然伸手捏了捏她消瘦的臉蛋,喃喃道:“程微,你這喝涼水都長ròu的,竟然瘦了呢!”
可惜榻上的少女毫無所覺,只有鬢邊青絲因為臉頰被捏,滑落在少年手指上,讓他手指有些癢。
長長的沉默後,和舒又輕聲道:“早知如此,我當時就不和你冷戰,直接去了溫泉莊子了。”
第24章 甘願當貓
那時候,程微向韓止表白,轉瞬間成了京城茶余飯後的笑料,氣得和舒足足大半年沒理她,等一入冬,就憋著一口氣直接去了溫泉莊子,算來二人已經許久未見了。
此時,望著chuáng榻上了無生氣的少女,和舒心頭生出了難言的悔意。
枯坐了一陣,和舒伸手又拉住程微的手,輕聲道:“程微,你瘦了後,果然和我有些像了,以前別人說你長得像我娘,我還生氣來著。”
見昔日有些嬌蠻又生機勃勃的小表姐沒有半分回應,和舒咬了咬唇,忽然俯下身子,用臉頰蹭了蹭她的手臂,低聲道:“你快醒來好了,醒來後我就同意給你當貓。”
這話旁人聽來雲裡霧裡,實qíng只有表姐弟二人知曉。
和舒身世尷尬,在衛國公府裡雖然有著表公子的光環,可其中冷暖,不足為外人道。這樣的孩子,總比尋常孩子敏感些,他自小就對那不知身份的生父恨之入骨,對未見過面的母親則非常孺慕。
幼時,和舒常聽人提起,小表姐程微貌似其母,盡管小小孩童面上對此嗤之以鼻,可心底對這位小表姐卻忍不住的親近。因此,雖然和舒時常不住在國公府內,與程微相處時間並不多,可在他心裡,程微的分量是頗重的。
有一年韓止送了程微一隻白貓,程微愛不釋手,不離左右,偏偏和舒體弱,沾了貓毛就過敏,隻得遠遠躲著,恨得他牙癢癢,尋了個機會就把這白貓給扔了,氣得程微大哭一場,直嚷著要和舒給她當貓,才原諒他。
當然,倔qiáng的小少年怎麽可能給小表姐當貓,小孩子吵架用不了兩天也就好了,但這個事兒,卻成了表姐弟之間偶爾拿來打趣吵鬧的話題。
“表公子,婢子該給姑娘翻身了。”歡顏不知何時進來,一臉平靜地道。
少年像是碰到了烙鐵般,猛地坐了起來,臉比紅布還要紅,冷眼瞧著歡顏心中打鼓,不曉得剛剛說的那些話被這丫鬟聽去了多少,qiáng撐著道:“仔細著點兒。”
“婢子曉得。”歡顏瞅著和舒,見他坐那不動彈,終於忍不住趕人,“表公子先去外間坐著吧,待會兒翻身時婢子還要給姑娘擦身。”
“噢。”和舒慌忙站了起來,一臉尷尬走了出去。
剛在外間坐下不久,韓氏就領著丫鬟走了進來。
“姨母。”和舒站了起來。
“怎麽在外間坐著?”
“丫鬟在給程微翻身呢。”說這話時,和舒依然覺得有些尷尬。
他想,等程微醒來就對她說,還是把這丫鬟打發去燒火吧,反正他是再也不想見到她了。
韓氏點點頭,指了指身後丫鬟端著的其中一隻碗:“剛剛也給你煮了一碗薑茶,趁熱喝了吧,別著了涼,病了就麻煩了。”
和舒看一眼熱氣騰騰的薑茶,接過來捧在手裡:“多謝姨母。姨母,程微昏睡這麽久了,我都沒來得及問外祖母,難道就沒什麽法子麽?”
韓氏聽了眼底閃過一抹憂慮,面上卻半點不露:“今早你外祖父去玄清觀了,想請首席真人來給你表姐瞧瞧,也不知道能不能請的來。”
大梁的醫術有兩個體系,其中一個就是最尋常的大夫,把脈診斷,熬藥治病,另一個則承襲上古,是符醫一脈。
所謂符醫,就是以朱砂畫符,再燒符籙於水中,患者飲下符水治療各類疾病,說起來,程微的高祖就是以此起家的。
只是當今,許多神棍打著符醫的幌子行騙,漸漸地,百姓生病更多的就是找大夫了,不過遇到小兒驚魂之類的蹊蹺事,依然會去求符醫。
世人公認有真本事的符醫都出自道教,以玄清觀最為盛名。
玄清觀乃大梁歷任國師的居住地,有守護龍脈之責,只是當今國師已久不現身人前,首席弟子北冥真人則成了實際上的觀主。
北冥真人的大名,和舒這樣的少年都是聽說過的,正是因此,他面色陡然變了,連手中捧著的薑茶湯灑了都沒顧上,失聲道:“程微竟需要請玄清觀的首席真人來了麽?”
韓氏垂眸歎了口氣,對身後的丫鬟道:“先把湯藥給姑娘端進去吧。”
“姨母,程微到底是怎麽變成這樣子的,我不信就因為跌了一跤!”
韓氏苦笑:“確實就是自從跌了一跤,她就成了這個樣子。”
她原以為,對這個女兒,她是半點不會放在心上的,可是這半個月來,瞧著次女孤零零躺在chuáng上日益消瘦,生死不知,心底竟也生出幾分惶恐來。
可是每逢這時,韓氏又忍不住想起那個才活了三日就咽氣的兒子來。她永遠也忘不了,瘦小的比奶貓大不了多少的兒子在她懷裡永遠閉上了眼睛,閉眼時還虛弱的含著她的rǔ頭。
若不是次女在腹中奪走了太多的營養,兒子也不會屬弱至此,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間就走了,若不是次女個頭太大,她也不會難產了兩日一夜,從此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只能眼睜睜瞧著心愛的人與一個窮秀才之女你儂我儂,生下一個又一個兒子,而她只能冷眼旁觀,在沉默中漸漸枯萎。
這段時間來,韓氏要被時而冒出來的對次女的愧疚感和日積月累的怨恨bī瘋了,同樣消瘦了許多。
更令韓氏寒心的是,她不顧一切嫁給的人,這些日子不過來看望了次女一次,就再也沒上過門,原因是董姨娘之父的忌日要到了,當時定下的是三年回去祭拜一次,知恩圖報的程二老爺攜上美妾嬌女愛子,趕在年前祭拜救命恩人去了。
見韓氏神qíng有些恍惚,和舒心裡更是難受,咬了牙道:“姨母,那您告訴我,程微是怎麽摔跤的?”
韓氏知道這個外甥xing子頗有些古怪,不yù多生事端,就道:“你止表哥生辰那日下了雪,路滑,不小心摔了一下。”
和舒聽了沒有多言,等韓氏進去給程微喂藥,歡顏端了替程微擦身的水盆出來,就直接把歡顏叫到了廊下,細問起qíng況來。
歡顏是個老實的,倒竹筒般把程微受傷的qíng形jiāo代了個清楚,和舒聽了,臉色鐵青,不顧良辰、美景兩個大丫鬟的苦苦追趕,徑直衝去了韓止住處。
第25章 護短
韓止正窩在書房苦抄家訓,已經有大半個月沒出門了。
原本衛國公老夫人罰韓止抄家訓百遍時,底下人都覺得到底是嫡親的長孫,老太太還是舍不得責罰的,誰不知道衛國公府武將起家,所謂的家訓,總共就那麽幾頁,是用來充門面的啊。
沒想到,老夫人把她親妹子夫家的家訓給借來了!
老夫人娘家姓段,一母同胞的妹妹嫁的是薈城謝家。
謝家是名門望族,傳承已有數百年,一部家訓是什麽厚度,那就可想而知了。
謝家行事一貫低調,近年來,老夫人胞妹的長子因為在京做官,就隨著兒子一起來了京城,老姐妹時常來往,衛國公府這粗獷的家風,早就被老妹妹嘲笑過多少回了,這回一聽要借家訓,小段老太太恨不得送貨上門來。
韓止端坐在書案前,兩邊宣紙堆的比頭頂還高,正擱下筆輕輕揉著眼睛,就聽書房門咣當一聲響,隨後一個大紅身影就衝了進來。
在衛國公府,韓止身為世子,xing子算是穩當的,韓平和韓屹兄弟倆話都不多,唯有小堂弟韓羽xing子活潑些,也並不出格。
這一身招搖的紅色,不用多想,韓止就知道是誰來了。
“舒表弟——”韓止站起來正要迎上去,和舒已經來到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往後壓去。
韓止後退幾步,後背碰到書案,一陣亂響,堆積如山的紙筆落了一地,墨汁四濺,把一疊抄寫的整整齊齊的家訓染得一片láng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