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大梁,男子雖仍沿襲古禮二十加冠,可在十六歲生辰過後,大多殷實些的人家就會給兒子安排啟蒙人事的通房了,所以十六歲生辰算是行小成年禮,亦是比較鄭重的,慣例請的都是近親密友,韓氏當姑姑的自是要早去,是以昨日便先和老夫人打了招呼。
一行人剛到二門口,一個穿玫紅比甲的丫鬟就匆匆追上來:“二夫人,等一等。”
第5章 毒舌也是技術活
韓氏回過頭,認出追來的丫鬟是大姑子程芳英跟前伺候的,臉下意識就一沉,問道:“何事?”
“二夫人,我們姑娘身子安好了,姑太太說讓她隨您一起去長長見識,請您略等等。”那丫鬟面不改色地見禮道。
懷仁伯府共三房,三老爺是庶子不提,大老爺雖襲了爵,才能卻平庸,府裡上下都清楚,真正的主心骨是二老爺。而二老爺鮮少往正院來,放在心尖上的是蓮皎居那娘兒幾個。
且二夫人娘家雖顯赫,奈何與其母關系不睦,也從未聽聞她回娘家訴過苦。長女雖是太子妃,太子對她的冷淡也是瞞不住人的,現在雖礙於百年前的聖詔佔著太子妃的位置,等將來太子繼位,這皇后的位置留不留給她,就難說了。
因著這些緣由,在這丫鬟乃至府中大半下人的心裡,出身高貴的二夫人不過是隻紙老虎罷了。
“昨日不是說,有些發熱麽?”
丫鬟不緊不慢道:“昨晚喝了三老爺配的薑糖茶,今早已是好了。”
韓氏皺了皺眉,她雖和大姑太太程芳英向來不睦,卻也無意為難一個小姑娘,於是點點頭道:“我們在馬車上等著,讓靈芸利落些。”
程芳英嫁的陳家是京郊大戶,祖上出過京官,現今雖無人出仕,家底卻厚實,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奈何兩年前程芳英與陳家和離,帶了女兒陳靈芸回娘家常住,把兒子留在了陳家。
丫鬟口中提的姑娘,便是陳靈芸了。
韓氏上了停在門口的一輛小巧馬車,程微三人上了另一輛大些的,等了一刻鍾左右,就聽細碎腳步聲傳來,一個少女聲音響起:“二舅母,我來遲了,您可別惱。”
話音剛落,還沒等韓氏答話,棉布車門簾掀起,一個和程微年紀仿佛的少女攜著一股冷風就鑽進了馬車裡。
她面貌尋常,濃眉大眼卻顯出幾分機靈,掃一眼車裡,先是對程瑤打了招呼,接著斜睨一眼程微,發出不屑的冷哼,就緊挨著程彤坐下,二人親親熱熱說起話來。
“怎麽不好好歇著,又不是以後沒機會出門了。”程彤嗔怪地問道。
近些年來,大梁對女子的束縛確實松散了許多,姑娘家想要出門,只要請示過長輩,帶上丫鬟婆子護衛,大都是被許可的,出門的機會自然就沒那麽難得了。
陳靈芸目光落在程微身上,意有所指地道:“本來我娘也是不讓的,我是想著,你一個人落了單,萬一被某些蠻橫不講理的人欺負了去,可怎麽好?”
放在往常,程微早就與陳靈芸針尖麥芒地吵起來,可她自打挨了韓氏那一巴掌,心就空落落的,面對陳靈芸的挑釁眼簾都沒力氣抬,表qíng木然。
陳靈芸詫異挑眉,衝程彤眨眼問道:“今兒個真是稀奇了,莫不是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先前韓氏讓董姨娘母女在外久候,不過是一個銀戒子,程彤就從小丫鬟口中知道了事qíng的來龍去脈,此刻聽陳靈芸問起,掩口輕笑,與她咬起耳朵來。
程彤聲音輕柔,“塗脂抹粉、”“攀附”、“挨了巴掌”等字眼卻清晰落入程微耳中。
程微手動了動,抬起又落下,最後緊緊按住左手腕上一只花紋奇特的鐲子,控制著心頭升騰而起的怒火。
程微的沉默卻似乎讓陳靈芸發現了新的樂趣,她一邊咯咯笑著聽程彤說,一邊拿眼瞟過來,見往日對頭依舊不語,揚了揚唇道:“人家都說有其母必有其女,果然一點不錯呢!”
這就是諷刺韓氏當年求了聖旨qiáng嫁給程二老爺的事了。
程微終於抬眸,冷冷掃陳靈芸一眼。
陳靈芸恍若未見,歎口氣道:“要不然,二舅舅和你娘舉案齊眉,該多和美。”
“別說了,誰讓我娘命苦呢,好好的正房太太,忽然就成了妾室,我雖有個嫡女的名分,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三弟和四弟就更命苦了,嫡子成了庶子,將來總是低了人一頭。”程彤熟練的從袖口裡抽出白手絹拭淚。
程瑤這時開了口:“四妹快莫哭了,今日去慶賀止表哥生辰,原該高興的。這些年你心裡雖不好受,但也應該清楚,其實這也不關三妹的事。”
程瑤的維護卻讓程彤更委屈了,揪著帕子抽泣道:“是呢,是不關三姐的事,誰讓從太太肚子裡出來的,都命好呢!”
這話卻勾起了陳靈芸的怒火,她當下臉一沉,不yīn不陽地道:“彤表妹說的一點不錯,微表姐命好,雅表姐命就更好呢,生下來就是內定的太子妃!”
見程微木著一張臉,對她的話充耳不聞,冷笑一聲道:“只可惜,太子妃之位再尊貴,也有不足之處呢!”
程彤忘了抽泣,問道:“什麽不足?”
陳靈芸撲哧一笑,伸手一指程微:“和微表姐一樣,都不得心上人歡喜呀!”
話音剛落,就見程微矮著身子站了起來,馬車空間總是有限,眨眼的工夫已經到了近前。
陳靈芸一愣,翻了個白眼道:“gān嘛,想打架啊?”
程微抿唇,居高臨下盯著陳靈芸。
她唇色比尋常女子要紅,且薄,這樣緊抿著,眸色深深,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冷豔驕傲勁兒,不像才十三歲的小姑娘該有的,令人下意識忽略了容貌不足之處。
陳靈芸一時有些看呆了。
就在其呆愣的工夫,程微果斷抬腳,鹿皮小靴踹上陳靈芸肩頭,一腳把她蹬了個四腳朝天。
抽氣聲響起,程瑤和程彤不約而同的互望對方,然後不可置信地看著程微。
這是什麽qíng況,大家閨秀有矛盾,不就是言語jiāo鋒嗎,你一言,我一語,就把那些恩怨是非化成了利刃,cha在了對方心尖上,這直接用腳踹是怎麽回事兒?
旁觀的二人都看傻了,至於挨踹的陳靈芸就更懵了,一時之間連驚叫都忘了,仰面躺著手腳胡亂揮動,想不起以這樣不雅的姿勢該如何優雅的站起來。
程微卻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挨著程瑤重新盤腿坐下,一雙丹鳳眼睃了陳靈芸一眼,不屑地道:“烏guī!”
“呃?”連同陳靈芸在內,三人沒有一個反應過來的。
程微挽著程瑤胳膊笑盈盈道:“二姐你看,她這樣,像不像玄清觀放生池裡的小烏guī呀?”
程瑤下意識看去,竟然真覺得有些相像,qiáng忍著嘴角上翹的衝動,咳嗽一聲道:“三妹,你太頑皮了,怎麽能這樣對靈芸表妹呢?”
而陳靈芸也終於找回了手腳,爬起來顧不得去扶搖搖yù墜的釵環,就向程微衝來:“程微,我跟你沒完!”
程微眼皮都沒抬,面無表qíng地道:“來唄,反正我這樣子也無所謂了。”
這話卻比靈丹妙藥還管用,陳靈芸一下子止住了身子,怒視著程微咬牙切齒地罵:“程微,你還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給不給伯府丟臉!”
程微那一腳踹的酣暢淋漓,頓時恢復了往日的戰鬥力,冷笑道:“陳靈芸,你也別張牙舞爪,不就是你娘因為麻子臉與太子妃之位失之jiāo臂,然後你們母女就遷怒到我大姐頭上了麽!”
程微的高祖原本只是一個遊方郎中,以賣狗皮膏藥為生,還兼帶著燒符化水,替人治病驅邪,誰知道一來二去竟混成了出名的符醫,還特招進了太醫署,一時被傳為奇談。
而這還不算完,沒過多久當時的太子遭逆賊算計身中奇毒,xing命垂危之際一眾禦醫束手無策,上至皇帝老兒,下至京中百姓,隻覺天都要塌了。
蓋因數年前的藩王之亂後,皇室男丁凋零,只剩了太子一根獨苗,這太子要是沒了,皇帝老兒坐慣的舒舒坦坦的龍椅,百年之後可就要便宜侄子們了!而對淳樸百姓們來說,國無儲君,這不是天下將亂,生靈塗炭的征兆嗎?
就在這從上至下飽受折磨的緊要關頭,程家高祖登場,一出手居然就把太子給治好了!
皇上大喜,一眼掃見程家高祖身旁的小女嬌娘,脫口而出,許了太子妃之位。
對歡喜至極的嘉德帝來說,太子妃出身低些算什麽,其父能替他保住兒子,把這江山一代代傳下去,就是天大的功勞,更何況這其中太子妃還出了力。
原來程家高祖有三子一女,獨獨最疼嬌娘,傳其醫術不說,出門問診時也常帶著給他打下手。
彼時,嬌娘很有些聰慧名聲在外。
不料紅顏福薄,沒過多久,嬌娘竟急病而亡了。
嘉德帝見此,重新下旨,賜了程家高祖懷仁伯的世襲爵位,以示皇恩。
原本事qíng也就到此為止,可沒出半月,嘉德帝又下了一道聖旨,而這道聖旨,不但驚掉了當時文武百官的下巴,更令百年來的史官們費解。
嘉德帝竟許諾,懷仁伯府後人中第一個品貌端莊的嫡女,以太子妃之位待之。
說來也怪,自此後,懷仁伯府再無嫡女出生,族中子弟更是平庸,直到程微的大姑姑程芳英出世,京中人人側目,都道懷仁伯府總算可以翻身了,不料沒出幾年,一場天花讓程家這顆明珠成了麻子臉,自然無緣太子妃之位了,這才有了後來程雅的事兒。
只是因為先前那兩樁未成之事,京中漸漸流傳出一種說法,懷仁伯府泥腿子出身,福薄根淺,受不住這潑天富貴,再加上程雅不得太子歡喜也不是秘密,懷仁伯府雖出了太子妃,在勳貴圈子中卻依然不被看好。
但對程芳英來說,失去太子妃的尊榮,已經足夠她耿耿於懷一生,從而遷怒韓氏母女。陳靈芸耳濡目染,有這番言語便不稀奇了。
“你胡說!”聽程微說母親是麻子臉,陳靈芸氣得面紅耳赤。
程微抬了下巴,理直氣壯地問:“哪裡胡說?是說大姑母麻子臉,還是說你們遷怒我大姐?”
“三姐,你這樣說就過分了——”程彤蹙眉指責。
“你也閉嘴吧!”程微嘴角一挑,帶上譏笑,“口口聲聲說我母親佔了你娘的位置,父親對你娘才是真心,若真是如此,父親明知回了伯府會委屈你娘做妾,怎麽還歡歡喜喜的回來了?”
說到這,程微像是一隻鬥贏了的貓,懶洋洋又驕傲地靠著彈墨靠枕,輕笑道:“以後別在我面前提什麽嫡子、庶子的,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笑話,就留在那山溝子裡,長大後不就是刨地嗎,只聽說襲爵時有嫡庶之分,分家產時有嫡庶之分,祭祖時有嫡庶之分,別欺負我年紀不大見識少,可沒聽說過刨地還有嫡庶之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