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麽比貴妃娘娘主動派他前來更不引人懷疑呢?
鄧安細思恐極,終於忍不住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緊繃著唇角,從這個角度看去,兩頰法令紋有些明顯,終於顯出幾分老態來。
這老態,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冷厲與堅韌。
太后緩緩笑了:“看來鄧公公是聰明人。只是不知,你可否舍得用自己換幾位弟弟妹妹及其一家老小的安危呢?”
從太后一提起他的家人,鄧安就已經預料到了這種結果,此刻心頭驚駭不亞於狂風bào雨。
不過他能成為華貴妃的左右手,遇事的鎮定果斷是常人不及的,當即雙手伸出,以額貼地,顫聲道:“奴婢哪裡犯了錯,請太后明鑒。奴婢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太后滿意笑了:“很好,哀家喜歡識時務的人。那鄧公公就說說,二十二年前你從關雎宮抱走的小皇子,後來怎麽樣了吧?”
鄧安頹然倒地,愕然抬頭緊盯著太后:“太后,您——”
“哀家隻想知道,當年的小皇孫如何了!”太后嘴唇微顫,盡管心中明白那個本該是大梁嫡皇子的可憐孩子恐怕早已化作枯骨,可還是執著地想要親耳聽到。
鄧安心念急轉,一時沉默。
“說!”太后狠狠一拍桌子,陡然站起。
那一刻,鄧安忽地明白,有些人哪怕一直沉睡,依然是猛shòu,你若是把他當成柔弱的羔羊,那就錯了。
“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太后聲音揚起,“鄧安,不要考驗哀家的耐xing。該瘋的瘋了,該死的死了,比起撬開你的嘴圖個死心,哀家亦不介意先出口惡氣。”
鄧安閉了閉眼,緩緩道:“太后,奴婢真的不知道小皇孫是生是死。當年奴婢從關雎宮把小皇孫抱走,就把他放入木桶,偷偷放進了護城河裡。”
太后絕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個答案,要知道這后宮裡的女人一旦出手,哪有斬糙不除根的道理。
“鄧安,你別告訴哀家,你的主子會有這等好心,給小皇孫留一線生機。”
鄧安抬頭,輕聲道:“太后,奴婢是燕州人。”
第449章 五兩銀子換來的一線生機
太后眼神猛然一緊。
燕州馮家,正是她的娘家。
“說下去!”太后重重道。
鄧安垂眸,嫋嫋熏香中,聲音幾乎聽不出來內侍特有的尖細,而是帶著一種輕柔,仿佛把人帶到了他年少的時光裡。
“那一年母親久病不起,父親為了給母親治病,帶著奴婢起早貪黑去河邊砸開冰窟窿撈魚去集市上賣。結果有一天父親滑了一跤跌進冰窟窿裡,等奴婢把他救起來時已經昏迷不醒了。賣魚的錢換成了父母的藥費,很快就所剩無幾,父親沒過多久就去了。奴婢不忍心父親裹著一張糙席走,便去路邊賣身葬父。”
說到這裡鄧安一聲苦笑:“奴婢當時還小,是個傻的,不知道這買賣下人自有去處,在路邊跪了很久都無人問津,甚至被路過的頑童砸過雪塊。就在奴婢快絕望時,恰有一輛大戶人家的馬車路過,車裡下來一個丫鬟,給了奴婢五兩銀子,說是她家姑娘給的。那個丫鬟給完扭身就上了車,等奴婢反應過來去追時已經追不上了,隻隱隱看到車子上一個“馮”字。“聽到此處,太后挑了挑眉。
鄧安接著道:“奴婢花二兩銀子買了一口薄棺葬了父親,沒過多久母親也去了,又用剩下的錢葬了母親。奴婢記得很清楚,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雪下了整整半月,許多熟悉的面孔就悄無聲息凍死在街頭。而奴婢帶著幾個弟弟妹妹,卻憑著剩下的一點銀錢挺過了那場大雪,等到了官府富戶施粥的時候。因為在當地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轉年chūn天,奴婢就帶著弟弟妹妹們來了京城。誰知京城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好討生活,憑著奴婢一人根本無法養活五個年幼的弟弟妹妹。後來趕上宮中招內侍,奴婢就一咬牙進了宮。”
鄧安深深看太后一眼,眼角微濕:“這麽多年過去,奴婢永遠不會忘了,當年那位姓馮的好心姑娘給的五兩銀子救了奴婢一家六口人的命。”
“那位姓馮的姑娘,就是皇后嗎?”太后問。
鄧安緩緩點頭。
太后咬牙:“既如此。你為何恩將仇報。替華貴妃做事?”
鄧安匍匐在地:“奴婢一開始不知道的。奴婢一進宮就被分到了華貴妃身邊,因為識幾個字,又有著在外面討生活的經歷。比一般小太監要機靈些,漸漸就得了華貴妃的賞識。那時候,華貴妃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只有好好聽主子的話。弟弟妹妹們才能過上好日子……直到小公主沒的那一年,皇后傷心過度。當時的承恩伯夫人專程進京來探望皇后,身邊還帶了一位年輕婦人,機緣巧合被奴婢看到了,一下子認出來那位年輕婦人就是當年給奴婢銀子的那個丫鬟。奴婢悄悄打聽。這才知道她曾是皇后娘娘的貼身丫鬟,因為年紀大了沒有跟著皇后進宮,留在了燕州。奴婢這才知道。貴妃娘娘最想扳倒的人就是奴婢的恩人!”
太后直直盯著鄧安:“當年皇后被誣與人有染,華貴妃指使你做了什麽?”
鄧安搖頭:“這件事奴婢沒有參與。當時貴妃娘娘更信任大太監楊江。一些很私密的事都是讓楊江去辦。等到後來皇后被幽禁,貴妃娘娘才命奴婢監視著關雎宮。不久後奴婢發現皇后娘娘有了身孕,也曾試圖隱瞞過,一直到小皇子出生,終究沒有瞞住。那個時候奴婢就知道,小皇子凶多吉少了,貴妃娘娘定會派楊江對小皇子下手。”
太后眯了眼,幽幽道:“哀家記得,華貴妃身邊那位叫楊江的大太監,突然得了急病死了?”
“是。”鄧安牽了牽嘴角,“那個時候,貴妃娘娘最信任的內侍除了楊江便是奴婢了。一旦楊江出事,貴妃定然會派奴婢去辦那件事,畢竟在宮裡行走,宮婢遠沒有內侍方便。於是奴婢就使計揭露了楊江與貴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對食的事。那個宮女是替貴妃管庫藏的,楊江膽大包天,竟勾結那宮女拿出貴妃鮮少用到的物件賣到宮外去。此事一bào露,貴妃娘娘自然大怒,杖斃了他們二人,對外宣稱bào斃身亡。而後,貴妃娘娘果然就把那個差事jiāo給了奴婢。”
“那個賤人當時如何說的?”
鄧安遲疑了一下。
“說!”
鄧安咬咬牙道:“貴妃娘娘要奴婢把小皇子從關雎宮抱走,悶死後尋個偏僻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埋了。”
太后坐回矮榻上,閉了閉眼。
“奴婢表面應下,把小皇子抱走後就放進一個較深的木桶裡,悄悄放進護城河裡去了。奴婢想著,護城河水勢平穩,那個季節木桶不會被衝到離江裡去,說不準小皇子福大命大,就能被河邊的人發現救了去,也算是奴婢為皇后娘娘盡一點心了。”
鄧安說完,以額貼地:“太后,奴婢知道罪無可恕,隻望您能高抬貴手,放過奴婢的弟弟妹妹們。”
熏人yù醉的香氣裡,端坐在矮榻上的太后仿佛睡著了,一言不發。
鄧安一直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太后終於睜開了眼睛,一雙眸子亮得嚇人,盯著鄧安搖搖頭:“不,哀家不打算要你的命。”
“太后?”
太后抬抬手:“你且安心,你弟弟妹妹們的命暫時也是安全的。哀家留著你的命,想要你替哀家做一件事。若是做得好,無論你怎麽樣,哀家至少保證不會動你的弟弟妹妹們。”
鄧安緩緩跪直身子:“請太后吩咐。”
太后忽然笑了,望向掛著薄紗的窗子,喃喃道:“這個時候,長chūn宮園子裡的夾竹桃開得很不錯吧?”
鄧安心頭一震,脫口而出道:“太后知道那花——”
“有毒是不是?”太后傲然一笑,“哀家是馮氏一族嫡支嫡長女,你以為隻懂繡花彈琴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是說,貴妃娘娘小心得很,凡是入口的東西,一定要人試吃的。”
太后嗤笑:“誰說讓你給華貴妃下毒了?”
“那您的意思是——”
“給哀家下!”
第450章 梁軍中計
鄧安大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打華貴妃入主長chūn宮,種下那片夾竹桃,華貴妃就再也沒杖斃過激怒她的下人。
有那不長眼的,華貴妃想要他的命,就命心腹取夾竹桃汁液,神不知鬼不覺處理掉礙眼的人。
長chūn宮的內侍與宮婢們不明所以,久而久之,對華貴妃的敬畏就越發深刻,一個個老老實實格外聽話。
“太后,那夾竹桃是從朗國傳來,數量稀少,鮮少有人知道它是劇毒之物,您萬萬不能以身試毒啊!”
太后面色平靜:“鄧安,你且過來說話。”
鄧安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太后低聲jiāo代著,鄧安越聽面上神色越驚,等到太后說完,他幾乎要重新認識這位低調多年的太后了。
對敵人狠不可怕,對自己狠才讓旁人心驚膽戰,難怪太后能坐到今天的位置。
所以說,太后以他幾個弟弟妹妹全家數十口xing命相威脅,絕對不是嚇嚇他就算了吧?
鄧安心裡大哭。
“鄧安,哀家說的,你可聽明白了?”太后淡淡問道。
鄧安神色一凜,忙道:“奴婢聽明白了。”
“聽明白就好,你且下去吧,哀家等著華貴妃給我辦一場熱鬧的壽宴!”說到最後,太后神色狠厲無比。
鄧安躬身退下,出了房門才敢悄悄擦去額頭滲出的冷汗,待他走出慈寧宮大門,已是面色平靜,和往常別無二樣。
“太后,您這樣太危險了。”慈寧宮裡。喬嬤嬤跪下來哀求,“就算您想要皇上責罰華貴妃,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啊。”
太后看著跪地的喬嬤嬤,表qíng波瀾不驚:“喬嬤嬤,你且起來。”
喬嬤嬤了解太后脾氣,聞言默默站了起來,就聽太后緩緩道:“哀家這樣做。讓華貴妃討不了好是一樁。但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迎上喬嬤嬤不解的眼神,太后一字一頓道:“哀家要bī皇上見皇后!”
“太后?”
太后站起來,緩緩走到紗窗旁。低聲道:“鄧安的話,你聽到了吧?不管小皇子還在不在人世,哀家必須首先確認一件事,那就是皇上對當年的事想通了沒有。如果皇上依然怪罪皇后。那麽這件事就只能爛在肚子裡,提也不必再提。如果皇上意識到當年是錯怪了皇后。這些年亦暗暗後悔過,哀家才好謀劃把華貴妃做的這些事捅出來,讓那個蛇蠍心腸的賤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說到此處,太后終於維持不住平靜的表qíng。抬手按了按眼角:“哀家走到今天,手上同樣沾染過人命,可再怎麽樣。從未對不懂事的孩子下過手!華麗君那個賤人,竟命鄧安把才出生的小皇子活活掐死。哀家只要一想到小皇子孤零零躺在木桶裡,最後小小的身子悄無聲息沉進了冰涼的河裡,就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