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榮鋒告訴了他,自己埋藏心底,最深的那個心理陰影。
……其實不是飛蛾。
榮鋒有時候甚至覺得,是飛蛾就好了。
是飛蛾,他或許也就不會覺得那麽髒,那麽惡心了。
——是蟑螂。
是他同寢室的舍友,從廁所裡面抓出來的,活的,黑漆漆的蟑螂。
起因也很簡單。他們覺得他太髒了,所以廁所裡才會有蟑螂。
為了懲罰他,也為了在熄燈後的黑夜裡找點樂子,他們把他摁在地上,強行把蟑螂塞進他的耳朵裡。
還給他耳朵上貼上了透明膠帶。
他們念書的時候,學校統一要求用鋼筆。寫錯了字不允許塗改,都要用膠帶紙,把錯誤輕輕粘掉。
所以大家人手一卷膠帶。
他聽到透明塑料膠帶,封在他的耳朵上。隨著他拚命掙扎的動作,塑料膠帶彼此摩擦。哢嚓哢嚓。
還有翅膀。
蟑螂的翅膀,觸須,身體,腳。在他的耳道裡不斷衝撞,到處亂竄。
他越是掙扎慘叫,那些人就笑得越是大聲。
蟑螂也越是受刺激,在他的耳道裡瘋狂爬行。
他快要瘋了。
他真的……差點瘋掉。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哪怕他每一個夜晚都用耳塞封住耳朵,用眼罩遮住眼睛,用被子裹住全身……用他能想到的一切辦法,堵住他身上所有可能被蟲子鑽進去的洞。
他還是聽到那種聲音。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
蟲子在耳朵裡,扇動翅膀的聲音。
……很惡心。
因為是從廁所裡抓出來的蟑螂,所以身上還濕漉漉的。
濕漉漉的,拍打翅膀的聲音。
他有時候甚至懷疑,醫生到底有沒有把蟑螂給他夾出來。
那隻蟑螂是不是已經鑽進了他的腦子。在他耳朵裡產卵。
從那以後,他自己都開始覺得自己惡心。
髒。
他不敢抬頭看人,走路時畏畏縮縮,靠著牆角。
他一米九的身高,蜷縮在書桌後面,像個鼻青臉腫的窩囊狗熊。
他空有那麽高大的身體,卻連一句反抗都說不出口。
他覺得自己爛透了。
讓人惡心。
他自己都覺得惡心。
——他是不是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厭惡的情緒一旦滋生,自暴自棄也變成理所當然。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下沉。
在冰冷黏膩的,糊滿口鼻的泥潭裡,一點點地下沉。
……直到那一天,秦霜星來到他面前。
用清瘦的身體護住他,拍拍他的肩膀,說:
“別怕。”
……
那時的他,從沒想過,像他這樣惡心醜陋、讓人討厭的人。
居然也有人願意站出來。
救他。
他這樣的人居然也有人願意救他。
……
榮鋒換完藥,看了眼時間。晚上九點半。
秦霜星說今晚沒來得及準備,所以昆蟲課下次再講。隨後他們就互道了晚安。
……像做夢一樣。
榮鋒看著聊天框裡,那個[呼呼大睡]的表情包。
仍然覺得這一切,美好得像在做夢。
……
半個小時後。
路邊,某燒烤攤。
“謔。”談興航看著榮鋒右手上的紗布,瞠目結舌,感動不已,“英雄,你負著傷還出來請我吃夜宵啊。我真是太敢動了!”
“上次說好欠你的。”榮鋒把菜單推到他面前,“喝什麽?啤酒?”
“你能喝酒?”談興航一開口,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問法有歧義,立刻改口道,“你們消防員下班以後可以喝酒麽?不是說隨時會被召喚回去緊急任務……”
“少喝一點可以。”榮鋒笑笑,“啤酒,不超過一瓶吧。”
“謔,那你的人生豈不是少了很多樂趣。”談興航撇撇嘴,“下班休息的時候都不能敞開了喝。”
榮鋒還是笑笑,沒說話。
結果是,兩個大男人,加起來一共點了兩瓶啤酒。
夜宵攤老板拎著啤酒過來的時候,臉上倒沒什麽奇怪的表情,只是說不夠再拿。
“他今天在你那兒怎麽樣?”榮鋒“哢”地開了啤酒,直接對嘴喝了一口。
對面的談興航比他文雅得多,往自己塑料杯子裡倒了小半杯,端起來跟他碰杯。
談興航:“挺好的。這個鍛煉方法挺適合他。”
榮鋒:“那就好。”
談興航笑道:“還得是你啊。哪兒看到的這麽有趣的任務。下回我給我患者也整一套任務清單。”
榮鋒眼中頗有得色,卻還是矜持道:“我自己想的。”
“可以啊,你很有天賦。”談興航哈哈大笑,“要不你轉行來我們精衛上班吧。”
精衛——精神衛生中心的簡稱。
“不了不了。”榮鋒謙虛,“我還是比較適合乾點粗活。”
“說起來,你是從哪兒認識的這個小朋友?”談興航想起什麽似的,好奇道,“網友麽?”
網友……
榮鋒皺了下眉頭。
隨即意識到,他們現在好像確實挺像網友的。
自從上次醫院一別,至今沒有再見過面。
就連語音……也是今晚剛開始打第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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