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魄一愣:“你說過要當文學家。”
鄭笙苦笑:“寫文章的,能救國嗎?我自認文筆比不上魯迅先生,他能以筆為刀,我不行,倒不如乾點實際的,說不定以後還能派上用場,戰爭總有打完的時候吧,到時候總得重新建設吧?”
沈魄不知想到什麽,過了半天,才道:“我還沒想好。”
鄭笙也能理解,發生這麽大的事情,誰能馬上下決心?
“我聽沈伯父的意思,也想送你出國,但最後去不去,還得取決於你自己。你昏迷這幾天,我和外公都給他們講了你的事情,陳叔也說,當時要是沒有你,他可能就沒命了,我瞧沈伯父已經對你刮目相看,已經不再把你當成小孩子,你可以放心。”
沈魄不怕老爹要送他出國,他自己要是不想去,總會有一百種辦法逃避,可他現在也有點猶豫了。
國家如此,難道一個個都走了嗎?
可他如果留下來,又能做什麽?
當兵,沈魄很清楚自己不是那塊料,雖然現在也成熟了,可骨子裡還是那個嬌生慣養的沈魄,只怕扛槍不過三天就要倒下。
跟著張元濟讀書,當個文人?沈魄也知道,自己混個中文系,一開始還是為了追求姑娘,要讓他提筆寫一首詩,比母豬上樹還要困難。
可現在讓他去學父親那樣管理工廠,他也不知道從哪裡著手。
思來想去,自己留在國內,竟然好像所有路都被封死了。
【你覺得,我要不要出國?】
早已習慣有個人隨時隨地在他身邊,與他聊天探討,為他出謀劃策,沈魄思緒先於言語,自然而然在腦海裡問出這句話。
問完,才驚覺失誤。
聞言已經不在了。
從今往後,很可能不會再有聞言。
他需要自己去走這條漫長的人生路。
一百年後……到那時,他都一百二十多歲了,別說現在家國飄零,人命輕賤,就算他真能僥幸苟活到戰爭結束,難不成還能活到變成一百二十多歲的老妖怪嗎?
沈魄鼻子一酸,潸然淚下。
鄭笙無奈了,他從前怎麽沒發現這家夥像水做的林黛玉一樣,自打醒來都哭過幾回了?
他正發愁,忽然聽見外面樓下傳來喧嘩聲。
鄭笙走到窗邊往下探頭,樓下正有一支舞獅隊路過。
這是粵地人的老傳統了,每到過年,總會舞獅舞龍,除穢迎新,上海因為是全國性都市,廣州商會的人每年也都會請人扮上彩獅,在新年遊行隊伍裡開路。
今年打仗了,前線將士在浴血,市民不管手裡有錢沒錢,都會節衣縮食給前線送上一點吃的用的,所有人的新年在炮火中度過,自然不可能再有此盛景,平常街坊莫說放鞭炮,便是打個噴嚏,都要小聲些,生怕引來誤會。
眼前的舞獅隊與其說“隊”,其實只有三個人,與往常規模相去甚遠,一人敲鑼,一人打鼓,還有一隻“小獅子”在後面邊舞邊走。
放在從前,看慣了大場面的上海人覺得這就是小打小鬧,都不稀得給上一眼,可現在,鄭笙發現,除了自己,還有許多人從二樓窗戶探出頭望下去,臉上帶著或許是憧憬的難以名狀的神情。
沒有人去斥責這支舞獅隊的不合時宜,可能此時所有人心裡都跟鄭笙一樣,想從“小獅子”的躍動中,從鑼鼓的喧囂中,窺見從前的熱鬧,與未來的希望。
長長的街道,原本是幾個行人低著頭行色匆匆,如今卻也都駐足讓路,看著舞獅隊路過。還有好事的小孩子跟在後頭拍掌,仿佛又有了從前幾分過年的氛圍。
不知怎的,鄭笙鼻頭一酸,也差點落下淚來。
“以後會有的。”
聽見這句話,他扭過頭,發現沈魄居然從床上下來,同他一樣並肩站在窗邊。當然,兩隻手都拄著拐杖。
“哎喲,你怎麽下床了!”鄭笙忙攙住他。
沈魄看著樓下光景,對鄭笙道:“以後不僅會有,還會更熱鬧,這裡所有樓房,都會被拆除,變成高樓大廈,戰爭會被阻擋在國門之外,因為不會再有人敢輕易就把大炮軍艦拉到我們家來。”
他指著遠處,“你看那裡,就那個地方,會有一座美妙的高塔平地而起,每到晚上,星光璀璨,像一顆矗立在東方的明珠。還有那邊,會有一大片商場,那裡面賣的東西,匯聚了全世界最齊全最新的商品,就連美國,歐洲那些人,都要千裡迢迢過來買。”
鄭笙摸了摸他的額頭:“你莫不是在做夢吧,也沒發燒啊?”
沈魄自顧自道:“觸目所及,將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但放在眼下,沒有人能理解吧,沒有人覺得我們能做到,沒有人覺得,覺得這個國家的人還能站起來,建設成那樣。即便是最樂觀的人,也肯定想不到……”
鄭笙以為自己聽明白了,順著他的話道:“我倒是沒懷疑過,泱泱大國幾千年文明,要是能給我們幾年時間,何愁建不起高樓,可是如今,唉!”
沈魄恍若未聞:“可這些事都該有人去做,光在這裡想,有什麽用呢?我總得做些什麽,哪怕沒有大出息,也得讓那家夥好好看看,沒了他,我照樣也能闖出點名堂來,不然百年之後,肯定會被他嘲笑,都已經救書了,都已經參與歷史了,怎麽還沒能留下自己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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