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開始一點一點扣著枕罩,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我的媽媽是個紋身師。”
“她每天早晨六點起床,先給我準備好早餐,然後給自己煮一杯咖啡,不放糖,端到陽台她的工作台上,展開圖紙開始幾小時的設計。”
“然後根據預約按時間去店裡工作,有的圖案會很快,幾小時完工;有的圖案會很慢,要分好幾天進行。”
“她工作的時候我不可以打擾,可是沒有媽媽,我又很寂寞——那是我很小的時候。”
他眼前仿佛再次浮現那張漂亮的、但總帶有一絲淺淺疲憊的臉。
媽媽你不要走,我一個人在家害怕。五歲的虞衷見媽媽又要出門工作,會這樣說。
小虞,你要乖。媽媽蹲下來摸著他的臉,然後說,你乖乖的,媽媽很快就回來了。
於是他順從地點頭,看著媽媽離開。
然後踮著腳尖趴在陽台上,努力夠著窗子,一直往外看,一直等待。
從白天等到黑夜。院子裡玩鬧的小孩換了一波又一波,有時候會在樓下喊他一起下來玩。
我不要,他扒著窗戶大聲喊,我媽媽說我不可以出去亂跑。
如果他更乖一點,媽媽會不會早點回家呢。
可每次都要等到月亮升起來,才能聽到媽媽緩緩歸來的高跟鞋聲。
這樣的等待貫徹了他整個童年。
“她一直都這麽忙嗎?”祁月塵輕聲問。
“因為媽媽的設計風格漂亮新穎,技術精湛,價格也劃算,是圈內小有名氣的刺青師前輩,接的單子特別多。當然,後來她收的徒弟多了,工作室也漸成規模,才算清閑下來。”
愛他的親人有很多,但如果說最愛他的親人是誰,那當然是媽媽了。
“我小時候是個矮豆丁,在班上排隊都站在最前排那種。然後班上有幾個男生,愛打架還不好好好學習,小小年紀就和校外人士勾結,當時特別喜歡攔路敲詐勒索我,還愛在班裡瞎起哄,帶頭孤立我。直到有一天,媽媽幫我洗衣服的時候,看到我身上的腳印。”
“她去找你們老師了?”
“沒有。我媽媽直接帶著我殺去他們常玩的那個台球室,好好把幾個人收拾了一頓,最後四五個男生挨個跪著向我道歉,承諾幫我背一個學期的書包,場面又威風又好玩。”
“你媽媽一個女人去那種地方,會不會太危險了。”
“還好,我媽媽和老板認識,高中同學,鐵哥們。我媽媽揍那幾個男生的時候,老板悠哉遊哉坐在一旁抽煙,還問要不要搭把手,”回憶起那一幕,虞衷沒忍住笑出聲,“以至於後來我去上學,班上都傳我家裡有不可說的背景,大家都對我敬而遠之,說話都不敢大聲。”
祁月塵也笑了一聲。
“你媽媽挺好的。我小時候也被同學欺辱諷刺,於是我和他們打架,但是打輸了。回家後我養母什麽都沒問,隻下令阿姨不要給我晚餐,說是要我反思,什麽時候想到自己錯了,再什麽時候給飯吃。”
“她說,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討厭你欺負你,如果有,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人要學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的口吻很淡漠,聽不出什麽情緒。
虞衷盯著眼前那片黑暗,想祁月塵會是什麽表情。
“所以,你按照她說的去做了嗎?”
“我撒了謊。我想不出自己哪裡錯了,但是如果我不說點什麽,我可能會餓暈過去。”
虞衷呼吸都放輕了。
“我的養父和養母他們都有自己的一套生活規則,他們並不相愛,但卻又很多相同的癖好。比如循規蹈矩的生活、一絲不苟的一些習慣,可能是有什麽強迫症吧。”
“他們不喜歡帶毛的小動物,家裡養著蜥蜴還有蜘蛛。我小時候和他們一起爬山,遇到一隻很黏人的流浪貓,我養父當場就下令我把貓丟掉,他倒數三秒鍾,我行動。”
祁月塵緩緩回憶。
“那天是冬天,貓咪小小一隻,看上去還沒斷奶,冷得發抖,所以我很猶豫。在他數到第三秒的時候,我還在想該怎麽辦。於是他從我懷裡奪過那隻貓,一把丟到山路中央。就在我轉頭看的時候,不遠處疾馳來一輛車。”
話音戛然而止。
虞衷不由睜大眼睛。他似乎已經猜到當時發生了什麽。
眼前似乎浮現出一個小小的,面色蒼白的,無能為力的小孩。
他的眼睛開始微微酸澀。
而祁月塵在沉默幾秒後,轉換了話題,“人生如同鍾擺,它的兩端是痛苦和無聊,不是嗎?”
虞衷終於動了。
他掀開被子,慢慢朝祁月塵所在的方向爬過去。
而後隔著被子,輕輕抱住了他。
祁月塵的神色陷入沉鬱,突然感受到懷裡多了個軟軟的、還帶有清甜香氣的人。
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我和你說這個,”祁月塵難得無措,一時不知道手改放在那裡。當然,他整個人被虞衷隔著被子摟著,手也舉不起來,“不是為了博取同情。”
“我知道。”胸口傳來悶悶的聲音,然後摟著他的那兩條胳膊更用力了。
虞衷吸了吸鼻子,“我只是突然有些難過。”
被他摟住的人掙扎了一下,下一秒,床頂上的燈被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