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招呼自己的家人給自己搶餃子。
“我也給你搶一個?”鄭辰謹問許易揚。
許易揚笑著說,“沒事,留給他們吧。”
鄭辰謹看著許易揚的眼睛,三十年了,笑起來彎彎的月牙狀未曾改變過,鄭辰謹又轉頭看向窗外,那輪明月都要被他的眼睛比下去了。
鄭辰謹又看了看旁邊的鄭成安和許麗,他們的頭髮已經花白。這些年來,黑色與銀色在他們的頭髮上交織,像是一場戰爭,銀色漸漸取得了勝利。
鄭辰謹語文不好,他想到了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如果黑色和銀色的發絲,分別代表著黑暗和光明,那麽或許,光明最終也一定會戰勝黑暗。如果是這樣,他相信,鄭成安和許麗一定不枉白頭。
“許老師,您也吃啊!”小錢醫生杓起一個餃子,正要往許易揚的碗裡放。
“嘖,你這沒眼力見的!”一個小護士攔住他,“人許老師用得著你照顧麽,小錢你是要架空鄭主任啊!”
“哎喲,小錢野心那麽大!”
“直接從主治升主任了!”
“小錢醫生不得了啊!”
一群人跟著起哄,小錢醫生被打趣得臉直紅,道:“各位姑爺爺姑奶奶,行行好,我特麽腎上腺素飆升了。”
許易揚把碗伸出來,解圍道:“小錢醫生,你給我吧。你們鄭主任不愛吃餃子,不會挑。”
小錢戰戰兢兢地看向鄭辰謹,竟然在一向嚴肅的鄭主任臉上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柔軟。
鄭辰謹向小錢點了點頭。
小錢把餃子放進許易揚的碗裡,啪嗒一聲,像是金屬與陶瓷碰撞的聲音。
“哎,許老師這個餃子是不是有硬幣?”
“肯定是,我都聽到聲兒了!”
許易揚咬了一口。
那是一種從未在食物裡咀嚼過的硬,也是一種從未在黑暗裡體會到的軟。
春天悄然而至。
許易揚在有聲讀物裡聽這本馮唐寫的《三十六大》:“春草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裡不如你。”
許易揚扯下耳機,閉上眼,他又嗅到了桂花的香味。
那是三十年前的春夏交疊的四月底,深夜十一點的深城,他第一次坐在鄭辰謹的自行車後座,從KTV回家。那天的風裡,沁滿了桂花的香。
許易揚偷偷在心裡改寫了那句話。
春草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裡,不如看見你。
現在是初春,那麽,待到春末時,他能不能看見鄭醫生穿白大褂到底是什麽模樣,能不能和他牽著手,回深城看看,那條路上植的,是否還是桂花?
春末很快便到來了。
許易揚的右眼視力從0.01變成了0.05,光在他眼前突然變得開闊,就像是日出時,天邊泛起的那一抹魚肚白。
梁夢允從老家到穗城出差,拜訪完張景,到眼科醫院來找鄭辰謹,順便探望許易揚。
鄭辰謹看著梁夢允眼角的初生的紋路,心生感慨,時光,真的不曾心軟,殘忍地掠奪著人類的身體發膚。
鄭辰謹說:“可惜你沒見過師姐年輕時的樣子,穗大醫學院第一美女。”
梁夢允聽了,咯咯地笑,說:“師弟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油嘴滑舌了。”
鄭辰謹笑而不答,他的話從來都是發自肺腑,不摻半點假。
許易揚一直是圓場的那個,“油嘴滑舌的功力還不夠,什麽叫‘年輕時’,師姐現在肯定也漂亮。”
告別了梁夢允,也告別了春天。
夏季,穗城與汗水產生了關聯。這天,眼科醫院的空調系統突然壞掉,許易揚在夜裡翻來覆去,出了很多汗。
夢是睡眠不佳的一個證明,這天晚上,許易揚做了夢。
他夢到了月亮。
月亮在空中高懸,而他還是十八歲的模樣,赤著腳,在一片無邊的黑暗裡,追著月光不斷地奔跑、奔跑。
月亮越來越近,月光越來越亮,他的腳步越來越快。
黑暗的地面上看起來什麽也沒有,可是卻硌得許易揚的腳板生疼,可是,即使痛不欲生,即使血流成河,他也要不遺余力地朝月亮奔去。
因為那是任何人都理解不了的、一個在黑暗裡生活了快三十年的人、唯一的願望。
突然,月亮像是看到了這個在黑暗裡孤注一擲的人,它朝著許易揚的方向慢慢移動,最終,月亮奔他而來。
在擁抱到月亮的那一瞬間,月光像墨一樣,鋪天蓋地地,侵蝕了周圍的黑暗。
他的身邊,只剩光了。
“醒醒,醒醒,做噩夢了?”
在鄭辰謹的聲音中,許易揚掙扎著睜開眼。
眼前持續了兩個月的魚肚白像是忽然化開了,渾濁的白黃色在睜眼的那一瞬間變得透明,就像是打開了一道門,一道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門的背後,是一個在他身前弓腰站著的人,那個人穿著白大褂,手伸到他額頭上,幫他擦去汗水。
許易揚以為還在夢裡,他皺著眉,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那個模糊的身影依舊站在那裡,就像這三十年來,他從不曾離去。
“醒了嗎?這是夢到什麽了,出這麽多汗。”鄭辰謹直起身子,想到旁邊扯一些紙,給許易揚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