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四個人懷著不同的心思出入在同一個病房裡,曾經和美的家庭似乎化為了泡影,消失在許麗輸進體內的藥水裡,消失在鄭成安抖掉的煙灰中,消失在擦肩而過的鄭辰謹和許易揚之間。
在許麗面前,他們避彼此而不見,若不得不見面,就將彼此視如空氣。
許易揚對許麗說:“媽,我們已經分開了。”
鄭辰謹對許麗說:“媽,這不是不正常的。”
這些話語和事實從反面向許麗證明,他們之間是相愛的。
這段時間,許易揚工作不輕松,最近團裡二提首席的位置空出來了,他準備去考。要知道,即使是二提,首席的工資也比坐在後面的高。
鄭辰謹更很忙,博士後還有半年就要出站了,文章得趕緊發,規培結業考試也馬上來了,理論和技能都得準備著,夜班又多,他直接住在值班室,一直沒有回家。
可他還記得,家裡的冰箱裡有一條魚和一塊排骨,那是父母突然到訪的前一天,他和許易揚逛超市時買來的。
鄭辰謹喜歡吃清蒸魚,許易揚喜歡吃紅燒排骨,從少年到成熟,從未改變。鄭辰謹曾經以為,從年少就養成的喜歡,也會如味蕾一般永遠保持。
如果他沒記錯,這是他們在一起後第一次有矛盾。
鄭辰謹想到自己在飛往美國的飛機上照的那張星空下的圖,他解鎖,星星就躺在主屏幕上,承他們美好的夢想。
一天,鄭辰謹剛下了手術,就收到了許易揚的消息。
-許太公:今晚不上夜班吧?回家吧,談談。
“小鄭醫生。”
鄭辰謹聞聲回頭,是剛剛做手術的那位小患者的父母。
“鄭醫生,我們真的不知道怎麽感謝,這兩個紅包,一個給張主任,一個給你……”
鄭辰謹急忙推開往他白大褂口袋裡塞的那雙手,道:“治病救人是我們的分內工作,你們不要這樣。”
那位母親甚至跪了下來,“之前在老家看,老家的醫生都說沒希望了,我恨不得把我自己的眼睛挖下來給她……”
母親的話讓鄭辰謹的心一陣抽痛,他將她扶起來,竟然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多虧張主任,多虧了你,小鄭醫生,妞妞才有救了……”
這個叫妞妞的患者視網膜脫離,只有十八歲,鄭辰謹是她的管床醫生。即使打了麻藥,女孩還是叫疼,可是即使疼到顫抖身體也忍著一動不動,一直流淚。
今天的手術隻做了一隻眼睛。剛剛下了手術,女孩哭著對鄭辰謹說:“鄭醫生,另一隻眼睛可不可以不做了?好疼……”
鄭辰謹看著她,十八歲,許易揚失明的時候,大概也是這個年紀吧。
鄭辰謹記得,他當時對小姑娘說的是:“忍一忍,你疼,你爸爸媽媽更疼。”
送走了家屬,鄭辰謹盯著許易揚發來的消息,拉開了一罐中午在食堂買來的雪碧。
雪碧的氣泡鑽進胃裡,炸開來,有點難受。
“談談”意味著什麽,鄭辰謹清楚得很,清楚得就像雪碧透明的顏色,呼之欲出。
鄭辰謹打了一行字,然後一口氣把那罐雪碧都喝了。
-願者:晚上要去實驗室。
對面很快回了消息。
-許太公:幾點回家?
鄭辰謹把易拉罐扔進垃圾桶,定定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麽,然後把易拉罐撿起來,走出值班室,一直走到走廊盡頭的那個垃圾桶旁,才把易拉罐扔進去。
這個垃圾桶很深,易拉罐被扔進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如果那些無法兩全的糾結也能被這樣隨手扔掉,該多好。
鄭辰謹在輸入框裡緩緩打了“九點”,拇指在發送鍵上懸了好久,最終還是鎖了屏,沒發出去。
鄭辰謹頭也不回地往回走,他決定以後再也不喝雪碧了。
-願者:今晚不回了。
許麗在醫院住了半個月。這天,醫生例行來檢查。
“情況已經穩定了。既然不願做手術,就給你們開藥回家吧,然後定期來檢查。”
“秦醫生,這……”鄭辰謹上前說。
“小鄭。”秦醫生止住鄭辰謹的話,“我知道你們受孔教授照顧。但……你也是當醫生的,這些病床每天多少患者等著,你不是不知道。”
“秦醫生,你再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
“辰謹。”許麗叫住他,“回家吧。”許麗轉而對秦醫生笑了笑,“秦醫生,這些天麻煩你了。”
秦醫生說了“沒事”,說待會讓他的學生來帶去辦出院手續,然後搖著頭走了。
鄭辰謹看著他離開病房的背影,看著許麗身上連接的機器,眉頭死死地蹙著。
鄭辰謹去關了門,貪婪地享受著最後一秒的沉默。
這一秒似乎被無限地延長,延長到很遠的未來,許麗會痊愈,鄭成安會戒煙,許易揚和他會一起去西藏,帶著琴和光。
“媽,我們分開了。”看著病床上的滿面愁容的許麗,鄭辰謹還是開口了,“路一開始就是我走錯的,這一切都是我不對,於你、於爸、於許易揚,我都該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