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具軀體跟四十七歲的身體截然不同,不用細心保養,再刁鑽的光線下,也鮮嫩得不像話,沒有頸紋,沒有眼紋,足尖到手指一點傷口都沒有。
秦明珠將手臂抬到鼻子前,微微低下頭嗅。
眼睛再度泛紅。
——“你總提原來做什麽?原來的你什麽樣子,現在的你又什麽樣子?”
——“你知不知道你身體已經有股味道了,就跟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年人一樣?”
——“雖然大家都是成年人,可我畢竟比秦先生小那麽多呢,秦先生該不會以為……”
秦明珠在鏡子前又哭又笑,哭什麽,笑什麽,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了。紙醉金迷前半生,秋扇見捐晚余年,如今他又重新回到年輕的時候。
那年空難的消息傳來,同年,他住進了醫院,床邊常年放著一本聖經。有時候他會去教堂坐一坐。
色澤繁複的圓頂教堂,擁有一整面綠寶石般的天花板,兩側是彩玻璃的圓拱窗戶,秦明珠經常會望著彩玻璃發呆,看陽光落進來,似聖光灑在向世人伸出雙手的耶穌像上,背景是象征天堂的樂園。
他也跟牧師禱告過,在那小小的禱告室裡。
他問牧師,是不是他做錯了太多,所以上帝才這樣對他?
牧師回他的話,他其實已經有些記不清,大意應該是勸他寬恕自己。可秦明珠跟自己過不去,他一度認為是自己害死了晏珈玉,害死了自己這輩子最愛的人。
他明明知道晏珈玉骨子裡是高傲的,卻說了那樣過分的話,給晏珈玉心裡留下了刺,所以晏珈玉才會冒險動手術,最後不得不截肢。
如果晏珈玉不截肢,他們不會分手,晏珈玉不會從戀人變成守護者,每年偷偷地去看望他,看他遊走在各個盛大浮靡的宴會,自己卻死在飛往他所在城市的那架飛機。
在醫院的很多個深夜,秦明珠都會驚醒。
夢的前半段是他端著香檳,大笑著跟友人們倒數跨年的最後十秒,後半段是一聲轟的爆炸聲。
“砰——”
每一次驚醒,他就會咬自己的小拇指,咬得血跡斑斑,手指沒地方咬了,就咬手腕。後來被醫護人員發現,他們開始24小時監護他,防止他自殘。
秦明珠換好了衣服,晏珈玉的衣服對他來說太長,他不得不將褲腿卷了卷,才走了出去。
外面不僅坐著曾醫生,秦家人幾乎全部到場,除了會暈船所以昨晚沒登船的祖父。
從秦明珠的父親到秦明珠的幾個堂兄,把房間圍得滿滿當當。他們聽說了秦明珠從昨晚到今早一直不舒服,把手裡頭所有的事都給推了,趕了過來。
“明珠,快躺下來,讓你曾叔叔幫你看看。”蘇太太率先發話,她焦急得不行,直接去拉秦明珠的手,又問大堂兄,“阿嶸,船返航了嗎?我看這情況還是要去醫院一趟。”
“嬸母放心,我已經跟船長說了,中午之前能靠岸。”大堂兄回。
二堂兄接話,“伯父,嬸母,我已經跟我們家的醫院打過電話,他們已經派車來碼頭了。”
“明珠,你餓不餓啊?我給你帶了早餐。是要做完檢查再吃早餐,還是什麽啊?”這是三堂兄在說話。
秦明珠傷感的心情還沒完全散去,就被暈暈乎乎地摁在床上。隔著關懷盯著他不放的秦家人,他看到了站在最後面的晏珈玉。
“珈玉哥!”他忽然控制不住地叫了晏珈玉一聲。
秦父回頭看了一眼,“珈玉,你過來陪著明珠吧,這小子長這麽大,還是膽小鬼,還怕他曾叔叔。”
秦明珠的一隻手被走過來的晏珈玉握著,另外一隻手他握住了自己的母親。
曾醫生不是頭一回見這陣仗,他早習慣秦家人對么兒的寵愛。
檢查過後,他對著齊刷刷望過來的眼睛,唔了一聲才說:“沒什麽事,最多有點脫水,讓他多喝點水。如果不放心,可以靠岸之後進醫院再做個系統的全身檢查,不過明珠今年的檢查也就是上個月做的吧,檢查結果沒問題,很健康,血糖稍微有一點點高,你們少給他吃點甜食,鮮榨果汁也少喝點。”
秦父去送曾醫生,幾位堂兄被蘇太太打發走,晏珈玉看出這對母子要說體己話,便也找了個理由離開。
當房間只剩下蘇太太和秦明珠時,蘇太太用柔軟的手摸了摸自己兒子的額頭,溫柔道:“么兒,你到底是怎麽了?”
她叫了只在秦明珠小時候偶爾叫的稱呼,“你這樣子,很讓爸爸媽媽擔心知道嗎?你的哥哥們也著急,是不是遇到難過的事了?”
秦明珠點頭,又搖頭,他眼睛紅紅的,“媽媽,我好想你。”
蘇太太聞言莞爾,“那媽媽好高興,你去年還跟我說你成年了,長大了,不需要媽媽陪了。”
一句話讓秦明珠淚水滾落,他哭得泣不成聲,就像那年在蘇太太的墓前。年輕的時候總想著天南地北地跑,即使父母打電話問什麽時候有空回家,他雖然會回,但在家待不了多久。
就算在家,他也有數不清的邀約,很少有時間陪父母坐在一起,說說話,看看無聊的電視劇。
父母的時間在一天天變少,那時候他不懂。後來父母接連離世,他才恍然大悟,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