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瞬間,唐蘅的大腦是空白的,似乎呼吸也停頓了。
“你說,支教的女老師?”
“是啊,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來我們這支教,聽說當時李家沒錢交學費,人家還給湊了點錢……就那麽被推下去,殘疾了,你說說。”
“是叫趙雪蘭……嗎?”
村長搖頭:“那就不知道了,我去幫您打聽打聽?”
“不用——不用了,”唐蘅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不麻煩你了。”
第44章 難看
飯桌上只有他們四個人。
唐蘅問李月馳:“你弟呢,不一起吃嗎?”
李月馳簡短地說:“吃過了。”
這是異常沉默的一頓飯,村長幾次提起話頭,奈何唐蘅並不回應,只是心不在焉地“哦”了幾聲——後來村長也放棄了,隻好招呼唐蘅“您多吃點”。
唐蘅確實吃了不少,卻是口中食不知味,心中翻江倒海。
“那我就先回去了啊,唐老師,”村長小心翼翼地說,“您有空的話能不能給徐主任回個電話?他挺著急。”
唐蘅說:“我知道了。”
“您有什麽需要再叫我。”
“好,”唐蘅深吸一口氣,“今天多謝你了。”
村長有點受寵若驚:“不客氣不客氣!這些菜都是我媳婦做的,哈哈。”
唐蘅點點頭,心說,謝的不是那些菜。
唐蘅把村長送到屋口,搖著輪椅慢慢轉回來,李月馳正在收拾飯桌。唐蘅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垂下腦袋,小聲說:“我沒吃飽。”
李月馳抬眼:“那你接著吃。”
“太膩了。”
“還有稀飯。”
“我想吃無花果。”
“……”
“行不行啊?”唐蘅轉到李月馳身旁,“學長,你家無花果好甜。”
“哎!那你快去給領導摘一點嘛!”李月馳的母親聞言,連忙走過來拍拍他的背,“快去噻。”
李月馳放下抹布盯著唐蘅,唐蘅迎上他目光:“學長,辛苦你了。這邊無花果多少錢一斤?我想買點。”
“要不得!”老人一聽這話,又催促道,“領導想吃就隨便吃嘛,月馳,你快去!”
李月馳低聲說:“知道了。”隨即掃唐蘅一眼,目光中帶幾分警告的意味。
唐蘅隻當看不見,衝他笑笑。
李月馳披上夾克出門,唐蘅伸長脖子看著,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田壟拐彎處。轉過頭來,見他母親拾起桌上的抹布,俯身擦拭起桌面,他家的桌子就是最簡單的塑料折疊桌,也許是用得久了,無論怎麽擦,都泛著一層淡淡的油光。
“阿姨,李月馳那邊生意怎麽樣?”唐蘅湊過去,笑著說,“我嘗了他那兒的牛肉干,挺好吃的。”
“生意還可以,但是一家人都指望他……”老人搖搖頭,歎了口氣,“我叫他攢錢在縣城買房子,他也不聽。”
“能攢得下來嗎?”
“攢不下來也得攢啊,要娶媳婦哪能沒房子?”
“嗯,不過他也不用著急。”
“怎麽不急呀,領導,”老人放下抹布,認真地說,“你看我家這個情況,就這兩個兒子,小的嘛肯定不行,大的又不光彩,真是造孽……領導,我家兒子我是知道的,死腦筋。你,你能不能不和他計較?”
唐蘅靜了幾秒,溫聲說:“我不怪他,您放心吧。”
“領導,你真是好人……”
“我想問一件事,”唐蘅頓了頓,望著李家狹窄的樓梯,“他弟弟,是不是傷過人?”
老人先是不說話,半晌,忽然長歎一聲:“造孽啊,我們家就是老二造了孽,菩薩叫老大來還!”
“是那個支教的老師,對嗎?”
“我們真是對不起她,真是對不起她。”
“趙雪蘭?”
“多好一個姑娘就瘸了,最後都沒要我們賠錢——我們也是實在拿不出錢!領導,你說月馳是不是菩薩下的報應?”
“……當年趙老師是怎麽被推下去的?”
“她來勸我們嘛!讓我們供月馳念書!就這麽背時啊你說怎麽辦,那之前老二從沒傷過人的,就那天……”她說著說著眼角流下兩道淚,連忙抓起圍裙擦掉了。
這時樓上忽然傳來一聲叫喊,吐字非常含混,唐蘅分辨不出內容。老人擺擺手,僵硬地笑了一下:“領導,你別害怕,他沒事的時候就喜歡亂喊,他現在吃著藥,不會傷人……”話沒說完,樓上的人又嘶吼起來,他雖然吐字含混,聲音卻很響亮。
或許是怕嚇著唐蘅,李月馳的母親快步上樓去了,不久,樓上沒了聲音。唐蘅獨自坐在黑黢黢的客廳裡,透過半開的窗戶,遙望遠處高聳的青山。
這裡的山實在太高、太多了,似乎世界就是被山包圍起來的這麽一小片土地,沒有人能真正走進來,也沒有人能真正走出去。
李月馳回來時,樓上已經完全沒有聲音,唐蘅猜想他們睡了。午後的鄉村安靜得如同一汪井水。
“吃吧。”李月馳把籮筐放在唐蘅腳邊,裡面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無花果。
唐蘅仰頭,兩人對視,李月馳的夾克蹭了幾道灰印子。
“我知道了。”唐蘅說。
“知道什麽?”
“趙老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