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月馳的字跡,有些潦草:我去醫院了,整理箱裡有方便麵。
唐蘅把紙條壓回去,沉默片刻,又抽出來,折成一枚小小的方片放進吉他包。這是個碧空如洗的早晨,到底是入了秋,晨風清清涼涼,陽光也明亮乾淨,好像昨夜的一切都如露水似的,被晨風吹過,被陽光曬過,已經蒸發乾淨了。唐蘅自嘲地想,怪不得有個詞叫“露水情緣”,發明這個詞的人是不是和他一樣經歷了這樣的早晨?青天白日,各奔東西。
唐蘅背起吉他,關好李月馳家的門——上次被他弄壞的門鎖,也已經換成新的。
早晨八點整,巷子裡靜悄悄。路過“長愛”,門自然沒開。草地上乾乾淨淨,也看不出昨晚音樂派對的痕跡。唐蘅到巷口吃了一碗襄陽牛肉粉,配一杯冰鎮米酒,又加一顆鹵蛋。他知道自己下一次來這裡,也許是很久很久以後了。
吃完早飯,唐蘅撥了蔣亞的電話:“喂,是我。”
“你誰……你他媽的,你死哪去了!”蔣亞原本睡意朦朧的,忽然一個激靈,扯開嗓子大罵,“你別以為我們沒看見!昨晚你和那誰一起走的!操了他不是直男嗎……”
“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
“沒乾點別的?”
“能幹什麽別的?”
“給他兩耳光啊!”
“……”
“咳,”蔣亞頓了頓,認真地問,“真的啥都沒乾啊?”
“沒。”
“靠,我輸了。”
安芸搶過手機,笑嘻嘻地說:“我倆打賭,他賭你睡了李月馳,我賭沒有。”
唐蘅說:“那你贏了。”
“你還是趁早滾蛋去東京,”安芸忽然不笑了,低罵道,“我看只要李月馳沒死,你在武漢是安生不了。”
唐蘅平靜道:“你說得對。”然後掛了電話。
他走出東湖村,來到珞瑜路上,發現自己無處可去。東湖村,珞瑜路,街道口,漢陽大學,哪裡都是李月馳。奇怪他們才認識多久?不到兩個月。好像認識了兩年,他能想象出李月馳是怎樣穿著“青文考研”的T恤走進東湖村,是怎樣背著背包穿梭在珞瑜路的人群中,是怎樣走進街道口地鐵站的地下通道,走進漢陽大學裡去。他會在地鐵站門口買一束三塊錢的梔子花嗎?也許不會,但他會認真地嗅一嗅那花香。
唐蘅回家洗了個澡,換上一身新衣服。川久保玲的T恤被他揉成一團丟在地上,他希望下午王阿姨來的時候能把那件T恤清理掉。
他睡不著,又無處可去,最後隻好鑽進二號線。上車時人滿為患,此時已經將近十點,按說不是早高峰——但二號線就是這麽神奇。有人高聲打電話,有人用武漢話聊天,有人拖著巨大的行李箱,好像大家都有事要做,匆匆忙忙。過了漢口火車站,人少了很多,唐蘅找到一個座位坐下。後來,在地鐵行駛的低鳴聲中,他睡著了。又不知過去多久,恍惚間他聽見李月馳在耳邊說,唐蘅,我很難受,音調很低,卻很清晰。唐蘅猛地驚醒,恰逢地鐵靠站停車,他跨過車門,直到看見“寶通寺”三個大字,才徹底清醒過來。
他沒去過寶通寺,但記得高中語文老師說,這間寺廟有八百年歷史。唐蘅沿著明黃色的矮牆一路走到門口,他決定進去待會兒,如果這裡能令他暫時忘記李月馳,那就真是佛法無邊。當然,忘不了也沒關系,權當來觀光,畢竟他馬上就要離開武漢了。
賣門票的老太太瞅著他,好像不相信這麽個長發小青年也有佛緣。唐蘅接過門票,心想我這不就來清淨六根了嗎。
寶通寺維護得是很不錯,廟宇整飭,色彩鮮妍。唐蘅跟著幾個香客走進正殿,只見一尊高大的金身佛像矗立於面前,香客們虔誠地跪在墊子上,俯身磕長頭,嘴裡念念有詞。唐蘅駐足一旁看了片刻,繞過金身大佛,向後殿走去。
然後他就後悔了。
跨過門檻,他看見幾個褐衣僧人正在掃地,角落裡,一小堆落葉燃燒著,升起縷縷青煙。唐蘅像被釘在原地,不能上前一步。這未免太湊巧,怎麽進了寶通寺還是避不開他?佛法無邊,就是這樣無邊的嗎?
不合時宜地,想起昨夜的吻,還有他橫衝直撞的氣息。地藏殿傳來隱隱梵音,那是一位老住持在唱經,大概為了超度什麽人。唐蘅沮喪地想,為什麽到了這裡,還是不能忘記他。那麽到了東京呢?到了美國呢?
兜裡的手機振起來,是安芸的電話。唐蘅掛掉了,把手機關機。
他乾脆坐在後院的石凳上,盯著那堆枯枝敗葉。凝神細聽,確實有劈裡啪啦的聲響,青色的火焰緩緩灼燒,好像夏天隨著這堆落葉一起,在這一刻,被燒完了。
月亮的月,飛馳的馳。
我很難受。
學弟。
就這麽坐了很久,閉著眼,陽光落在眼睫上,視野裡一片金色的黑。
直到面前的落葉盡數化為灰燼,唐蘅起身穿過玉佛殿,繼續走,來到寶通塔下。寶通塔又名洪山寶塔,原來七級浮屠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高聳。
一位身穿黑衣的老婦正在繞塔,見唐蘅站著發呆,上前提醒道:“繞塔要順時針,才靈驗呢!”
唐蘅問:“可以許願嗎?”
“可以啊!誠心發願,佛祖會聽見的。”
“好,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