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放棄。”遊真說,“我不會逞強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出聲,翟藍搖搖頭,被他拉過了溝壑繼續往前方走。無需誰多提,他們都想去感受更高處的風。
在城中漫步時沒什麽感覺,這時站在半山,還沒抵達觀景台,就已經能看見一半的低矮城郭。沒有明顯邊界,沒有高樓大廈,甚至沒有道路和橋梁,高大山脈從平底忽然隆起,山巔直指雲霄,拉薩城仿佛與世隔絕。
豔陽躲進了雲層,遠處的山戴上一頂金冠,竟然隱約可以看見蓮花形狀。
腳步因為這奇觀微微頓住了,翟藍情不自禁地呢喃:“好壯觀……”
面對布達拉宮,他隻承認是鬼斧神工;在大昭寺與金頂一步之遙,他覺得這是信仰的力量;八廓街人潮洶湧,煙火氣熏染著日光之城;置身色拉寺辯經場,他感受到了旁若無人的修行……
惟獨登高望遠時,雪山安靜注視著他,翟藍才與壯麗的自然撞了個照面。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來拉薩,就算到了,也絕對不可能爬上這座名氣並不響亮的山。詭異的熟悉感,好像他早見過這一幕,只是夢裡地動山搖讓他無所適從。
“山頂快到了。”遊真的聲音喚回他,“累了?”
翟藍說“沒有”,步子卻因為短暫的靈魂出竅凝滯。
遊真拉著他的小臂,往下滑,握住了翟藍五根手指收攏到掌心。體溫更滾燙,那股燥熱從後背一路向上攀,翟藍狠狠地一個激靈。
遊真在前方說話聲音也開始喘,但他分不清是因為疲倦還是別的什麽。
“翟藍你說,我們這樣走了快一個小時……算不算‘跋涉’?”
他在布達拉宮出口的話被遊真記住,翟藍腳底短暫塌陷,他低著頭,看散沙碎石上被自己踩出了一個腳印。
“算。”翟藍說,用力地握住遊真。
余下這截路很快就走到了,所謂觀景台不過就是一塊相對平整的土地。
背後山坡傾斜,再往前走就是山谷,殘留著積雪,夕照讓陰影折疊,墨綠顏色讓翟藍想到遊真的頭髮。
落日已經沉入地平線,山越來越厚,影子逐漸吞噬了城市。拉薩河還是白的,像一條細窄的亮色帶子從某個地方穿過去,找不到來源和去路,沒頭沒尾的縹緲。
漫天晚霞最靚麗時他們在半途,不算錯過,可沒看到全貌總歸有一些難以名狀的失落。
翟藍站得很靠外,差不多要一隻腳伸出山崖晃蕩。
“過來。”遊真在身後喊他,“別去那兒玩!”
他輕飄飄地“嗯”了聲當做給遊真的回答,但也聽話往後退了兩步。翟藍看一眼周圍情況,荒涼,只有他們和塵土。
遊真累了,隨地盤腿坐著,從食品袋裡拿出糌粑啃。
糌粑是藏民大叔現給他們做的,青稞麵粉加上酥油茶、奶渣和一點糖攪拌均勻,捏成團,很好保存、易攜帶又能飽腹。當時遊真還在心裡暗道對方是不是太誇張了,現在才知道,這是他們爬山這一路不可或缺的乾糧。
雖然因為放得太久口感退化,偶爾還能咬到青稞的顆粒,但就著漫山遍野的風,空氣裡一點甘草香,面朝廣闊天地,喝一口奶茶,這點粗糙好像才正當時。
兩個人沉默著吃了一半的糌粑,奶茶還剩了點。
“……我們好原始。”翟藍突然笑了,“來之前沒想到還有這麽幕天席地的一頓。”
遊真略一挑眉:“舒服吧?”
“舒服。”
不是假話,翟藍兩手撐著自己往後倒,腿伸長,一身疲倦都舒展開了。仰起頭,天空是由淺到深的青色,雲層聚集,西邊的山頂被積雪覆蓋。
如果不是夜風凜冽,翟藍很難意識到他站在一個那麽高的地方。
4500米的山巔,他竟沒有缺氧。
落日最後一絲光也被山脈吞噬,山路沒有燈,他們點亮手電筒當做照明,卻沒有立刻要走。遊真用手機播放一首歌,可能是某支樂隊的live所以主唱的喘氣聲也很清晰。
吉他像嗚咽,失真和過載效果反覆變化。
遊真隨著旋律哼了兩句,飄蕩在空曠山間,連回響也寂靜。
“所有人都帶著悲傷走吧。
“去往下一個地方,去往下一個夜晚,
“與悲傷相伴。”
天黑下去,但拉薩慢慢地亮了。
他們坐在石頭上,陪伴的只有一個手電筒的光。遊真放了兩首歌,電量耗盡,驀地什麽聲音也沒有,只剩下呼吸最真切,就在身邊。
“好安靜。”翟藍突然說。
遊真扭過頭:“你不講話會更安靜。”
他開了玩笑但翟藍立刻收聲了,就側著臉看他。小動物似的一雙眼睛在夜裡尤為明亮,瞳仁裡手電筒的光會因為呼吸頻率偶爾閃爍,睫毛陰影像絨絨的鴉羽,翟藍目光專注,略微一抿唇,眼睛好像會笑。
溫柔的,同時帶著某種侵略感和佔有感的,這樣的眼神。
遊真不敢和他對視,他分明覺得翟藍看不見的那邊耳朵被那眼神看得越來越紅,可乾脆地躲開他——這兒只有他和翟藍的時候——太過刻意。